淳于棼,家中是东平郡累世的豪族。
自小粗习诗书,练得一身武艺,曾经做过淮南军的副将,但是喝酒使气,触怒了上司,被褫夺了官诰。
自此浪荡生活,结交了一批损友,白日纵酒,夜晚笙歌,过得天昏地暗。
他家在广陵郡有个大宅子,宅南有一株古槐,亭亭如盖,盛夏时节浓荫一片,恰恰是喝酒纳凉的好去处。
于是,槐荫之下,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树下残酒成池,烤肉签子成林,所谓酒池肉林是也。
一天,又是聚众豪饮,临近终席,淳于棼感觉有些不得劲儿。
两个酒友,把他扶到东廊之下,斜倚着栏杆躺下,笑着问他:“还喝吗?”
淳于棼心中烦恶,闭目不答。
那两个家伙说:
“你睡你的,歇会儿就好了。
放心,我俩先不走,你睡醒了我们再走,正好喂喂马,把脚也冲一下……
再喝酒悠着点,你这一闹酒,整我俩一身,埋汰的……”
淳于棼觉得稍稍心安,闭眼听着这俩小子碎碎念的唠叨声,以及他们到井边汲水冲脚的声音,慢慢的像要睡了。
躺了一会儿,他觉得脑袋硌得慌,坐起来想把头巾除下当枕头,躺倒重睡。
就听院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进来两个穿紫衫的官差打扮的人,对他深施一礼:
“贵人,我们兄弟从槐安国而来,此行特奉敝国王之命,请贵人您到朝堂一晤。”
淳于棼心说,“国王”啊?
甭管是什么国,那也是个王啊,人家派两个官差来请,那必须得给面子啊!
整肃衣冠,跟着两位使臣出了院门,豁,何止是两个人哪:
四匹枣红马驾着一辆青油小车,左右各有七八个随从……
这——就是驷马啊,高车驷马的驷马啊!
淳于棼狼藉江湖这些年,突然被重视了,而且是被国王重视了,好舒适啊。
两位使者扶淳于棼上了车,驾车的驭者一抖缰绳,马车一转向,直奔……大槐树撞过去,这是……瞎啊!
淳于棼刚一捂眼,噗的一声,马车从槐树上的树洞一穿而入。
树洞?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突然一亮,别有洞天,瞬间到了异域,山川风物不同于中国。
弯弯曲曲一条官道,道路两旁各种奇花异草:大蘑菇,大青苔,大……不认识。
路上也有行人,有车马,甚至有狗,他还在纠结狗为什么没有毛,马车已经来到一座大城之下。
城墙巍峨,城门之上高悬一块金字的大匾:槐安国。
城门前两排金甲持矛的卫士,见车驾到了,纷纷奔走传檄:
“驸马到了,驸马到了啊!”
淳于棼正诧异,一个骑马的武士趋前称敕:“我王陛下有令,驸马大人先到东华宫演礼!”
东华宫是王城偏殿,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装饰风格和装饰材料与中国迥异。
淳于棼也算是吃惯见惯,到这里完全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没办法,真没见过啊……
之后右丞相来拜,先跟他通报一件喜事:
“我国虽处偏僻,然我王陛下素慕淳于先生你的风范,特意命老夫为冰人,与君结为姻亲。”
淳于棼说:“我?结亲?跟谁啊?”
丞相说:“国王嫁女,自然是公主了。”
淳于棼说:“我是不是得谦让谦让啊?比如说,就说我有残疾,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什么的?”
丞相瞪着眼问:“真有残疾啊你?”
淳于棼说:“……有,就是喝酒喝的有点手抖……”
丞相说:
“那不算事儿……我也抖。”
演礼完毕,丞相引着淳于棼上殿面君。
大殿之上,金瓜斧钺,刀矛如林。
饶是淳于棼历来放旷,也不免两股战战。
高阶之上一把銮椅,一位紫袍王者,长髯垂胸,威仪四方。
淳于棼气为之夺,跪倒高呼“万岁”,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那国王说:
“先生你是上国名士,朕乃小邦王侯,境界分大小,身份有低高。取长补短,参差互合,正是良缘。
本王谨尊令尊老先生台请,特命小女瑶芳侍奉先生,你我以序婿翁,岂不美哉?”
国王又下旨,起造驸马府邸,择吉日完婚。
淳于棼扣头谢恩,但心里懵懂:
老父因北边战事不利,失陷番邦,十七八年来生死未卜,怎么会跟这槐安国君有联络呢。
回来的路上,淳于棼在金殿之上居然撞见一个熟人,是他的旧相识酒徒周弁,也站在羽林卫里充数,但匆匆一瞥,没来得及招呼。
公主大婚,准备工作就是个大工程。
各种皇家仪仗,车骑礼物,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因为是国王招婿,皇室的一干女眷们纷纷到馆驿看陪嫁,各个如天仙一般,五彩的衣衫,环肥燕瘦,争着拿新郎官开玩笑。
其中一位说:
“你如今做了新郎,难道就忘了旧人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上个七月十六,我随上真子到孝感寺听讲观音经,上真子布施了一只水犀盒子,我贡献了两只金钗。
当时你也在场,捡起这几样东西摩挲良久,直楞楞的把我们俩都瞅羞了,说什么“这首饰啊这人哪都是人间少有的尤物啊”,之后还硬追着我们要联系方式,你都忘了吗?
如今倒好,跑来做新郎了啊,咱们这回算成了亲戚了呢……”
另一个也笑:
“还说呢,昨天不是三月三吗?
我跟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一众姐妹在天竹苑看婆罗门舞。
他那时候也在,还是个孩子呢,就知道跟我们来搭讪。
那荤言荤语的撩拨得大家凡心都动了,后来绛珠妹子还为你扎了一条红丝带在树上,你都忘了吗?”
淳于棼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哪儿有的事儿啊?
可是心下居然隐约的记起了个轮廓,好像这些事都藏在记忆深处,不是在梦里就是在前世经历过。
正头疼呢,来了三位轩昂的男客,是丞相府派过来给新郎做傧相的。
其中一个他居然又认识,一把抓住:
“田……田子华,你不是冯翊的田子华吗?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乡遇故知,俩人握着手叙旧,热乎得不得了,田子华说他是游荡到此,在丞相府做幕僚。
淳于棼又问:“你知道周弁也在这儿吗?我昨天在金銮殿上见着他了啊!”
田子华说:
“周弁?他混得可比我好,现任司隶校尉,执金吾,权势熏天哪!我好多事都得托他去办呢,呵呵……可是再怎么也比不了你啊,国王无子,金枝公主又受宠,你婚后可是槐安国前几名的权贵了啊!可不能忘了我这个老乡啊!”
婚礼当天,非常盛大。
田子华张罗着给驸马沐浴更衣,淳于棼穿大红吉服,头戴高冠,腰悬佩剑。
武将的身材,配上华贵服饰,果然一表人才。
另一边,众多神仙眷属簇拥出一位仙子,十四五岁的年纪,出尘的样貌,正是金枝公主瑶芳。
国王嫁女,举国欢腾。
婚后夫妻和睦,感情越来越好,新人新妇,食髓知味,好得蜜里调油。
淳于棼也在国王驾前受宠,出来进去的车马仪仗,仅次于国王,俨然就是王储的身份。
婚后数月,随王驾狩猎于城西的灵龟山。
皇家的禁苑。
郁郁葱葱的一片林莽,奇珍异兽数不胜数。
随猎的卫士张开天罗地网,把鸟兽哄进围障。
国王射中一只长毛的巨蟒,四下山呼“万岁”!
淳于棼逞旧时武艺,举弓仰天而射,箭无虚发,一连射落三只大雁,都是六条腿。
国王高兴,淳于棼也兴奋,翁婿把酒言欢。
席间,淳于棼问:
“之前陛下跟小婿提起家父,朝堂之上不敢动问。
如今闲暇,您就告诉我吧,我爹现在北地怎么样了啊?如果可能我想去看看他。”
国王一时语塞,半晌才说:
“令尊在北地军务繁忙,我们也只是书信往来。
而且此去北疆道路险阻,兵火连天,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还是不要冒险了。
这样吧:写信,我写信,让你爹给你写信,你觉得怎样?”
淳于棼心说,我觉得?我觉得这信写得有点曲折……
过了半个月,淳于棼果然收到了一封信,没错,就是他父亲的字迹,也是他父亲的语体。
信中勉励他不要恃宠而骄,不要沉湎于温柔乡,要积极进取,为国分忧……但是极力阻止他北上,理由说得跟国王一样。
说不用急,岁在丁丑,自能相见。
淳于棼哭了,毕竟血浓于水,父子情深嘛。
公主安慰他,说
“既然公公这么说,你也不必太着急了,就按他老人家说的,等他回来相见也就是了。
如果觉得烦闷,可以出来做些事情吗?
你就安心做一辈子老驸马吗?从政不好吗?”
淳于棼说:
“我才不去,当逍遥驸马多舒服!”
公主笑了:
“不行不行,回头就逍遥废了。父王年事已高,槐安国以后还指望你来主政呢啊!
你歇着吧,我去给你要个官儿啊!”
改天,公主跟国王一说,国王说好啊,让他赴任南柯太守吧。
南柯郡在槐安国西,是个超大的自治属国,幅员广袤,物产丰沛。
淳于棼奏请国王,请求给增派副手,一要司隶校尉周弁,二要相府舍人田子华。
淳于棼奏曰:
“此二人为小婿乡党,一武一文,可为佐辅。”
国王准奏,擢周弁为南柯司宪,田子华为南柯司农,一同赴任。
国王王后,率文武百官后宫眷属,出城相送。
王后嘱咐公主:
“南柯虽然不远,但快马也得跑上一天。
我们不在身边,你也该长大了。
之前你虽然出嫁,但此去南柯,才算是远离。
驸马虽然胡子一脸,但毕竟年少,又好酒。
你虽然头发长,但自幼长于宫帷,不能见识短浅。
为人妻者,要吃透一个“柔”字,好好劝见,耐心点,辅佐他好好经营南柯,那里是你们的基本盘呢。”
国王说:
“贤婿,再见。”
淳于棼主政南柯郡二十年,金枝公主贤惠,辅佐夫婿理政,还给他生下五男二女,儿子都受父荫为官,女儿也都嫁入豪门。
这位南柯太守治理有方,境内人民富足,安居乐业,百姓纷纷给公主和驸马设立了生祠,香火鼎盛。
期间,有北境檀萝国派兵侵扰。
太守拜司宪周弁为大将,统兵三万,与贼战于瑶台城。
周弁贪功冒进,大军全军覆没,丢盔弃甲光身子逃回南柯,果然酒囊饭袋。
敌军也受重创,夺城略地无望,劫掠而归。
事后,太守将周弁收监,上表请罪,国王说“没事儿,人没事就好”。
可是,人还真就有事儿了。
周弁没死在阵中,没死在牢里,倒死在床上,喝酒中风而死。
淳于棼悲不自胜。
没出一个月,金枝公主也因为宿病,亡故了,淳于棼悲痛欲绝。
不得已,上表辞了南柯太守,以司农田子华行太守事,自己服丧回国。
淳于太守要离职,沿途的本郡父老,夹道送行,有些戏精在车杖前打起万民伞,哭得如丧考妣。
淳于棼觉得,自己在南柯的二十年,值了。
回到槐安,国王和王后率百官于城郊设祭,迎回公主的灵舆,谥为顺仪公主,于盘龙岗建陵寝下葬。
淳于棼在外封疆多年,一朝回国,与朝中权贵来往密切,声誉日隆。
再加上他子女姻亲的关系网络,以及他的门生故吏,权势如日中天。
特别是夫人也没了,子女也都自立了,再也没人管着他了,老小子故态复萌,又开始纵酒恣欢,渐渐醉卧王侯之家,夜不归宿。
一来二去,国里的不和谐声音出现了。
钦天监主薄上表国王,说天相于国不利:
“国有大难,社稷不安,生民有倒悬之急,宗庙有倾颓之危,衅起他族,事在萧墙。”
另有人趁机上表,称淳于棼有僭越之心,不可不防。
全是危言耸听,但不由得国王不信,陆续的撤了淳于棼的亲兵,限制了淳于棼的活动。
昔日威名赫赫,如今苑内之囚。
淳于棼心灰欲死,只有借酒消愁。
沉了半年,国王召见淳于棼,说:
“寡人与令尊有盟,子女结为姻亲。
先生来我小邦,一晃也二十多年了,不幸小女夭亡,不能与你白头偕老了。
你们留下的子女,王后她自会照料。
你离家日久,就回家去看看吧!
过段时间,也许三年吧,我再派人接你回来好吧!”
淳于棼说:
“回家?这里不就是我的家吗?我还能回哪儿?”
国王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人哪,这里怎么会是你的家哪?你在人间自有自己的家啊!”
一瞬间,如同晴天霹雳,炸响了淳于棼脑中无数个念头,恍然大悟。
国王命人送他。
亲朋好友无一人相送,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孤零零一个。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四匹马,还是那两个使者,只是车已经旧了,马已经跛了,人也都老了。
坐在车里,出了城门,离槐安国越来越远,淳于棼挑帘问使者:
“喂,啥时候到啊?”
两个使者根本不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哼着小曲,唱完才说:
“这不就到了嘛!”
说话间眼前一黑,马车穿穴而出,眼前景物越来越清晰,依稀就是旧日宅邸。
淳于棼下了车,脚步发虚。
使者搀着,穿门过户,来到廊下,见自己的童子正在帮客人喂马,两个酒友还在井栏上坐着冲脚,廊下,斜倚着栏杆睡着的分明就是自己,这些年来,连头巾都不曾取下来,就这么别扭的睡着,身都没翻一个啊。
淳于棼颤巍巍的不敢上前,使者在背后不耐烦,一把退了个踉跄,正好扑进睡着的身体里,幡然而悟。
淳于棼醒了,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重生了一样。
两个酒友围过来打趣:
“活了啊?”
“活了。”他说,然后南柯一梦里的大槐安国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二人听得津津有味,小童子也过来凑趣,三个人都说他是被妖魅魅住了。
酒友说是狐狸,童子说这狗比人多的地方哪儿来的狐狸,是树妖。
几个人扶着淳于棼来到槐树下,槐树的根部一个拳头大的树洞,淳于棼指着它说:
“一切因缘,皆源于此。”
两个酒友叫来木匠,把树根砍断,从树洞下挖,底下是一个方圆丈许的巨大蚁穴。
磊土为城,以土丘为室家,阡陌交通,屋舍俨然,众蚂蚁往来奔波,这就是大槐安国的国都了。
众小丘拱卫一个大丘,丘上一个小台,上面坐了两只红色的大蚂蚁,一只有翅膀,另一只也有,这……就是淳于棼的岳父岳母了。
蚁巢之外,另有个一尺大小的土台,密密麻麻的生满了苔藓,小童子用柴刀剜起来,是一个朽了的乌龟壳,这就是……他曾经狩猎的皇家园林,灵龟山了。
淳于棼心念一动,再旁边有颗石子,拨开石子,底下压着一棵豆苗,蜿蜒盘曲,就是金枝公主的陵寝所在,盘龙岗了。
大蚁穴南边,三尺之外的树根底下,另有一个小巢,就是他经营二十年、养育五子二女的南柯郡了。
淳于棼一声叹息,嘱咐木匠不要惊扰蚂蚁,再做了一个盖子将蚁穴复原。
刚要回去,又让人扶他到北墙之下,一棵白檀之上,缠绕着一架茑萝,墙上一个裂缝,进进出出的都是忙碌的蚂蚁。这就是曾经跟他的南柯郡征战三年的檀萝国了。
这是做梦啊,还是做梦啊?
是夜大雨,淳于棼病歪歪的,但还是命童子找来蓑衣,亲自去把蚁穴遮严实了。
只是雨势太大,引发山洪,平底水深三尺。
待积水退去,树都倒了,何谈蚁穴?
过了两天,传来丧报,周弁、田子华缠绵病榻多日,先后没了,就隔了一个晚上。
淳于棼从此断绝了荤酒,也看淡了世俗荣辱,起了神仙之心,醉心修道,某个丁丑年,终于羽化登仙了。
丁丑年,和他曾经在槐安国收到的父亲书信上约定的时间,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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