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70年代开始的洋务运动中,中国人才知道西方人早已在用大型高炉和转炉进行工业化冶炼。到了1889年,张之洞才在湖北龟山下筹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钢铁企业——汉阳炼铁厂。汉阳炼铁厂1893年9月建成投产,比1901年投产的日本的第一家钢铁厂“八幡制铁所”还早建7年!辛亥革命以后,中国的民族钢铁工业有了发展,年产量达到万吨左右。
钢铁作为建筑、机械、军工、船舶等多个行业的基础,在工业中可以说占据着“长子”的地位。1936年,我国钢产量达到了年产5万吨的最高水平。而同期,美国已达到了3153万吨,德国1530万吨,连日本年产也达到了610万吨。1937年,日本就是正是凭借年产610万吨钢的实力,对年产不足5万吨钢的中国发动了全面进攻。
1949年,我国钢产量只有15.8万吨,每家每户打把菜刀都不够,百废待兴钢铁奇缺,中国钢铁工业进入的黄金时期。大炼钢铁时期,国务院机关也砌了炉子,把几个铁栅栏门都弄去炼钢了,领导人也身先士卒,有事没事敲几锤子,1958年中国的钢产量达到了800万吨;三线建设,把钢铁工业藏到深山老林。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从中央到地方都洋溢着争分夺秒的工作热情。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确定“到1980年全国要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县建成大寨县”。1977年4月,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提出“石油光有一个大庆不行,要有十来个大庆”。煤炭部提出“用8年时间建设20个年产3000万吨至5000万吨的大型煤炭基地,产量突破10亿吨,赶上美国”。冶金部也不甘示弱“建设十个鞍钢,到1980年年产达到3500万吨,然后到1985年达到6000万吨,到1990年达到1亿吨,最后完成1.6亿吨的目标,超过美国”。
计划外的宝钢
1977年年底上报中央的抢建和筹建的钢铁厂有3个,一个在冀东,抢建一个年产1000万吨的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第二个是攀枝花第二基地,选址在四川某大山里一个隐蔽处;第三则是筹建山西省太古交钢铁基地。根本没人提出在上海建大钢铁厂。
其实,上海是仅次于鞍山、本溪地区的全国第二大钢铁基地,1976年的钢产量已达430万吨。但上海钢厂没有生铁,全靠武钢、本钢、马钢等企业按国家计划调拨,再加工。运来运去,既加重了铁路的运输负担,又限制了上海钢铁厂的生产规模。1977年1月下旬,冶金部派出考察小组,白天现场踏勘,晚上计算,得出结论:可以在上钢一厂安排建设两座1200立方米的高炉(1200立方米高炉,一天可出铁2000吨左右)。
春节过后,在上钢一厂安排建设两座1200立方米高炉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厂欢腾。上海市冶金局还特地开了个庆祝会,会上,一位老工人憨厚地问领导:“这么大的高炉,要多少人用铁锹铲矿石?要多少辆翻斗车运矿石煤炭?”
1977年4月,国家计委、冶金部、交通部、铁道部来上海,与上海市联合组成规划组进行高炉落实工作。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驻沪空军提出异议:上钢一厂附近有江湾、大场、月浦3个机场,其中江湾军用机场距上钢一厂最近,不能在上钢一厂建造高100米以上的高炉。
冶金部副部长、炼铁专家周传典建议,既然要搞就搞大的,干脆上两座每座2500立方米的高炉,一揽子解决上海缺铁,武钢、本钢、马钢调不出铁以及铁路运力紧张等问题。
1977年10月22日,冶金部副部长叶志强等,向中央政治局汇报访日见闻和感受。几句开场白后,叶志强请中央领导观看新日本钢铁公司赠送的一部影片和幻灯片。
烟囱里没有浓烟滚滚,宽大明亮的厂房里洁净如家,工作现场一尘不染,比中国的医院还要洁净;看不到成群结队的浑身油泥、大汗淋漓的工人,厂区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少数几个人坐在计算机屏幕前指挥着生产;比中国大10倍的高炉高耸入云,还有比中国大10倍的300吨以上的转炉和每秒竟超过了70米的全连轧钢机……这和中国工厂几十年来一贯人山人海的熟悉画面,截然不同。无论是宏观的发展,还是微观的管理,都给代表团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启示,也是一种极大的鞭策。
叶志强风趣地讲述自己的见闻,“有一天日本人请客,服务员送来易拉罐啤酒和饮料,我们没见过,不会用。鬼才知道日本人竟能把钢铁轧制得像纸一样薄,还印上了彩色图案。那个罐头,日本人用手指一拉就开了,所以叫易拉罐。我们的铁皮罐头是焊制的,要用特制的锥子才能撬开它……中央领导评价很好。汇报提纲吸取了考察报告的一些观点。
11月9日,唐克、叶志强,以及负责规划工作的副部长赵岚3人到西山向中央政治局领导汇报,第一次提出要在上海抢建一个年产500万吨生铁的大型铁厂,以解决上海地区各钢铁厂一直从外省调入生铁、化铁炼钢的局面。
20世纪20年代初,稻山嘉宽进入八幡制钢,步入钢铁领域,以惊人的智慧和毅力将八幡、富士两大钢铁企业重组成新日本钢铁公司。稻山嘉宽千方百计地引进美国、西欧等钢铁企业的最新技术,新日铁加以消化、吸收、提高,产量、技术位居世界第一,成为一代“钢铁帝王”。之后十年,稻山嘉宽又帮助韩国投资200多亿美元,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浦项钢铁公司,也为新日铁赚到了丰厚的利润。
1977年11月28日,稻山嘉宽亲自飞到北京,游说他的想法。李先念代表中国政府向稻山嘉宽表示,请新日铁考虑与中国进行技术合作,建设一个年产五六百万吨的钢铁厂。精明的稻山嘉宽没想到,他一生中最大的一笔生意竟如此顺利。稻山嘉宽回国后,连夜开会部署,以最快速度,派出两个工作小组,经过认真的调査后,向中国提出建造年产600万吨钢铁联合企业的方案。
日方提出:“单靠老企业改造挖潜是赶不上世界钢铁发展潮流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要迎头赶上潮流,必须高起点地引进,引进最新科技成果,在此起点上再进行追踪、赶超。日本的钢铁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如果当初日本不从美国大量地引进最新科技,只是在战后的基础上恢复改造,根本没有今天……”1977年12月14日,李先念批准了冶金部关于《拟和日本技术小组商谈新建钢铁厂主要问题的请示》。
一波三折
谁也没有想到,本来只说在上海建一个炼铁厂,仅仅几个月的时间竟变成要建一个中国最大的钢铁工业基地了。这个钢铁工业基地,最少要花300亿元。那时中国年财政收入才800亿元,10亿人口,每人30元。既然相当于是全国人民建钢厂,那么就不应该盯着上海选厂址了。
钢铁基地建在哪里,本来已经定局,现在又成了一个问题。为了慎重起见,中央决定国家计委、建委和冶金、外贸、交通、铁路等部门在全国范围内重新筛选,前提是仿照日本新日铁,沿海,吃进口矿。调查组重新启程,走访了连云港、天津、镇海、大连等10多个地方,这些地方突出的问题是工业基础和综合能力薄弱,难以支撑庞大的现代化钢铁基地,而上海亦有不足:一是长江口水深不够,进口矿要建港转驳;二是地基软弱,需打桩加固,其结果是成本加大。不过,毕竟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工业基础和综合能力。兜了一圈,钢铁工业基地又选到了上海。
专家们提出,把中国这座特大型钢铁企业建在金山卫,航道水深,滩涂闲置,可以少征农田,叫金山钢铁,可以与金山石化相呼应。紧急调研可行性后,专家们又自己否定了自己。金山卫濒临杭州湾,处亚热带季风登陆的风口,海面风急浪高,海潮、流速大起大落,矿石船不易停靠码头,而且远离上海钢厂,铁水运输问题难以解决。
在长江口,还有一个东西方案。西方案是石洞口以西的盛桥、罗泾一带,东方案在石洞口以北,此地离县城较近。最后以石洞口以东可以利用废弃的丁家桥机场,少征3150亩土地和少动迁1145户村民决定了下来。市领导陈锦华说,上海南有金山,北有宝山,遥相呼应,为国家积累金银财宝,宝钢以宝山而得名。
1978年3月9日,国家计委、建委、经委、上海市、冶金部等5个单位联名向中央报送了《关于上海新建钢铁厂的厂址选择、建设规模和有关问题的请示报告》,提出在上海建设年产600万吨钢的钢铁联合企业。
1978年3月24日,中日双方签署谈判协议的当天,中央领导又收到宝山选址有地质缺陷,按照日本的经验,在沿海软地基上施工,都要打钢管桩,于是“宝钢八字还没有一撇,几万吨钢材就埋入土了,真是败家子”的议论不断;宝钢建还是不建,就成了问题。当时要求宝钢下马的呼声很高,包括冶金行业的不少老厂,对资金大量集中到宝钢,怨气不小,说是“宝钢大屁股挤得我们喘不过气”。
慎重起见,国家建委又组织56名著名专家来到宝钢现场。经18个昼夜的连续实地试验,一份详尽的试验报告直送国务院。专家们一锤定音:宝钢地基可以处理,建设钢厂绝无问题!李先念长长出了一口气,果断批示:“决心已下,万不可再变,要对人民负责。宝山钢铁厂的建设,已经在人民中间传开了,人民要求我们把这个厂建设好!”
1979年9月,总设计师也在一次会议上讲:“历史将证明,建设宝钢是正确的。”大意是中国不仅要学习日本的先进技术,还要学习他们的先进管理经验。这更对宝钢在管理上师法日本的新日铁是个极大的支持。沿海建厂是开放,成套引进是突破,整体落后世界至少20年的中国钢铁工业,引进二手设备就能在国内称王。但宝钢引进的,是当时全球“第一流的现代化”。不仅高起点买回了硬件:整套现代化先进设备,高水平引进了世界领先的钢铁工艺技术,还破天荒地花了8000多万元购买日本管理软件。后来,总设计师为宝钢题词“掌握新技术,要善于学习,更要善于创新”,更是指明了宝钢前进的方向。
1980年9月份,全国人大开会之际,北京代表团向冶金部部长提出质询。同年12月23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决定:宝钢一期工程(是指已经动工兴建的一号高炉系统,以及转炉、初轧、无缝钢管机组)组织专家论证,二期工程(是指二号高炉系统,冷、热连轧机和连铸机)停建。
1981年1月,国家计委、建委在上海举行了宝钢建设论证会议。经过认真核算,宝钢项目即使停建,已经支付和还将支付的资金已达105亿元,而继续建设,每年分摊的资金也就是几亿元,国力完全可以承受。因此,绝大多数人员同意“缓中求活”的方案,先恢复一期工程。1981年8月7日,国务院领导批示,宝钢一期工程改列为续建工程;1983年3月26日,国务院又批准宝钢二期工程续建。至此,宝钢工程又按原定规模进行建设。从1984年10月份起,宝钢开始了二期工程建设,全部工程于1991年建成。
宝钢精神
在中央规划未定之前,上海的前期筹备工作已经开始了。1977年11月21日,上海就成立了新建钢铁厂指挥部。1978年8月宝钢呱呱坠地时,已有3500多人到宝钢报到。水厂、通信设施、医院、供配电、征地动迁已经开始……
1978年12月23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当天,宝钢打下了第一根桩。来自全国各地29个省市自治区、2000多家单位、29769人参加了宝钢建设的大会战。一期工程引进技术秘密和专利499项,1000多名技术人员在三个月内完成了几十万页的资料翻译。
宝钢员工70%是转岗的老工人、复员军人、应届高中生等。这支来自五湖四海的队伍能够驾驭高度自动化的装备吗?没办法。于是,从交接班、操作用语、工具使用、劳防用品穿戴等开始,宝钢人在全厂范围内开展标准化作业竞赛活动。
早晨,自带小板凳坐在班车连接处抽问单词;中午,参加午读班坚持用日语聊天;下班后,自费参加口语班;13本专业教材,32种字典,4000多张日语语法卡片,让200多名从未接触过日语的学生,成为精通日语日常用语的技术人员和骨干工人。
1985年9月15日 宝钢一号高炉点火成功,半小时后成功炼出第一炉钢。面对全国人民的期待,宝钢在投产初期就公开承诺:“建设好一个宝钢、管理好一个宝钢、上交一个宝钢、再造一个宝钢。”
宝钢一期、二期投产后,按照当时国际人均生产800吨钢的标准来减人。二期后基本就不进人,而且每年都减人。由劳资处专门组织被裁减的人员利用宝钢的边角余料来搞生产,并取名新事业公司;从事生活服务的人员以及其他辅助人员从宝钢分离出去,成立开发公司,实行独立经营。这样,宝钢到二期工程结束时,宝钢员工数量就减到一万人。
当初项目建设最困难的时候,宝钢人没松劲;奋起直追、迎头赶上的拼搏岁月里,宝钢人没松劲;行业低迷、一片萧条的钢铁寒冬里,宝钢人没松劲;告别妻儿,奔赴湛江“二次创业”时,宝钢人没松劲;宝武重组,向着打造亿吨级钢铁企业、实现更高质量发展目标前行时,宝武人依然没松劲……
宝钢一期生产的产品主要是钢坯,当时主要供应上海市;二期生产的产品主要是钢板,中德合资合作的桑塔纳项目落户上海,宝钢果断地提出生产汽车板的想法,“上海大众就在上海,宝钢也在上海,眼前的企业不能供应,那怎么行?宝钢只有自己努力、去实践。”为了达到上海大众的要求,宝钢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当时生产10张汽车板,只有几张能满足上海大众的要求。宝钢专门成立了技术攻关小组,从一次次失败中走出来,终于全面通过认证,实现了国产轿车用汽车板零的突破。在中国家用轿车市场,宝钢汽车板牢牢占据了半壁江山。
徒弟和师父
1978年10月,正式宣布改革开放2个月前,总设计师访问了日本。总设计师访问了日本安排的所有工厂,想要找到战后仅仅用了23年的时间,就达到全球第二GDP的惊人秘密。
在新日铁工厂里,总设计师发现工厂没有几个工人在干活,他询问工作人员,这里是不是停工了。日本工作人员介绍道,工厂已经实现了自动化生产,所有生产线上不需要太多的工人。承认自己的国家落后,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在参观新日铁君津厂热轧车间,看到热轧钢宏伟壮观的场面,总设计师感慨万千地说,钢铁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当年我们为实现1080万吨钢的指标,煞费苦心。今后,我们也要拥有这样先进的钢铁厂。
总设计师将中国比作“学生”,将日本称为“老师”。日本媒体评论:对注重面子的中国人来说,这很少见。随后,上海宝山钢铁厂建设启动。学生开始了漫长的求学路。
站在2016年的时间节点上看中国钢铁行业,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全行业既缺乏规模效益,又缺乏技术优势。快速增长期已经过去,削减低端产能,发展高端产能,不仅是供给侧改革的一部分,也是迫于国际社会去产能的压力。
2016年,经国务院批准,宝钢、武钢实施联合重组,成立中国宝武集团。又通过多轮重组整合,2019年中国宝武钢铁集团实现营业收入超过5000亿元,达到5522亿,利润总额达到345亿元,钢铁产量接近1亿吨。无论从产量规模、营收和利润来看,中国宝武集团都是全球第一大钢铁集团。
以宝武钢铁、鞍钢为首的中国钢铁企业,向高端钢材发起冲击。高端钢材是一种笼统的称呼,一般是指用途特定、在硬度、韧性、可塑性、冷脆性等金属性质上表现出众的钢材。从其所含元素划分,可以分为合金钢、非合金钢、低合金钢等;若是从用途划分,则能分出齿轮钢、模具钢、耐蚀合金、电工钢等。
普通民用船只,钢板强度约在250Mpa即可,普通军用船也只需要达到300Mpa左右,而航母甲板钢的要求要高得多,因为要承受战斗机的起降,钢板强度需要达到450Mpa到800Mpa。宝钢和武钢在合并之前,都是取向硅钢的内行。在取向硅钢方面,武钢的市占率高达48%,宝钢达到32%,合并之后,宝武钢占据国内取向硅钢市场的70%以上。
2020年7月,日本的汽车霸主丰田,从宝武钢铁采购了硅钢板,这是丰田首次从中国进口这样的特种钢材。这种高功能钢材,主要用于制作电动车的核心零部件,比如马达。曾经的“学徒”,开始给老师家供货了。
丰田高管评价认为,宝武钢铁的产品“质量不比日本生产的差”。且根据日本钢铁联盟的调查,新能源汽车行业的标杆企业美国特斯拉,也开始采用宝武钢铁的产品。
历史已经证明,建设宝钢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