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恩来
【导读】近年来,受一些舆论事件的刺激,婚姻家庭问题、女性权益保障问题反复成为公共讨论的热点。人们呼吁注重家庭、家教和家风,呼吁在家庭、就业等方面落实男女平等原则。但也有人呼吁女性以家庭为重,回家做“贤妻良母”。那么,如何理解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角色?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内外兴起一股要求妇女回家的主张。希特勒声称“女子的天职是生育子女”;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发起的“新生活运动”也包括反对妇女解放的内容;时任国民政府福建省主席陈仪主张“男子在社会上服务,女子在家庭中服务”。在这样的背景下,时任中共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加入了一场反对“妇女回家”的论战中。
周恩来首先把母职与贤妻良母区别开来,认为作为母亲/妻子的贤良与作为父亲/丈夫的贤良并列,并不反对这一称谓的美意。然而“贤妻良母”成为一个固定词,其含义便不同了,它指向旧社会用以束缚妇女的片面要求,而且经常出现在一种情境下:男性借口家庭难得安慰而去外边做些使妻子难堪的事情,反过来还要妻子忍泣吞声,说这才合乎贤妻的榜样。这恐怕是当时“贤妻良母”的真正解释。
周恩来并没有否认母职,相反从其社会性出发,给予母职高度肯定。他认为,母职并不只有“十月怀胎,婴儿哺育”,更有“公共育儿,社会教育”等社会任务,这一概念的明确,不仅肯定母职的社会意义,更将责任不再限定于女性。他指出,母职需摆脱男性传宗接代的狭隘范围,也不应站在自私的观点上,而应着眼于人类社会共利。因而提倡母职,不应仅限于女性本身,更是社会的责任。他也反对借口女性应尽母职,而取消其社会职业的观点,这会让女性陷入更大困难,反过来妨碍母职。这篇80年前写就的文章,时至今日仍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本文原载1942年9月25日《新华日报》,导读摘编自马冬岭《周恩来论“贤妻良母”及其对妇女工作的启示》,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论“贤妻良母”与母职
无论在任何社会,做母亲的当然要良,做妻子的当然要贤,这犹之做父亲的当然要良,做丈夫的当然要贤,一样成为天经地义不可变易的真理。但“贤”与“良”的标准,当随着时代社会而有所不同,而有所变更。特别用在妇女身上,旧社会以三从四德为贤,以三K(教会、厨房和育儿) [注:教会,kirk,厨房,kitchen,育儿,kingdergarten。——录入者注] 为贤,新社会则妇女解放了,女性与男性处于平等地位,其“贤良”的标准亦平等了。母职妻职犹之父职夫职一样,可以成为区分贤良的标准,也可以成为男女的分工和各自的任务。所以我们站在妇女解放的立场上,并不反对良母或者贤妻这两个独立的美称和赞意,而只问其所指的标准和含义如何。我们更不反对母职或妻职,而只问其所指的职务内容和有关方面的相互关系如何。
(本文发表于1942年9月25日《新华日报》)
但是,“贤妻良母”成为一个固定的连结在一起的名词,其含义便不同了。它是专门限于男权社会用以作束缚妇女的桎梏,其实际也的确是旧社会男性的片面要求。 在这一名词下,妇女的地位,便被规定得死死的,只能牢守在家庭做一个伺候丈夫的妻子,做一个养育儿女的母亲,而不能在社会上取得一般地位。所以凡是主张“贤妻良母”的国家(如日本、德国等),其妇女在社会上一般的是没有政治地位的,而这些国家也永远保持着男权社会的浓厚传统。因此,我们对旧的贤妻良母主义是反对的。同时,我们也反对在“贤妻良母”的名称上边冠以一个新字。尽管你解释新的“贤妻良母”的定义,是完全站在男女平等的地位,而要求妇女应尽母职和妻职。但要保持这个旧的固定的连结在一起的名词而只冠以新字,你便陷入男权社会的立场,而将妇女在社会上地位定型化了之后,再加以新的解释,这无论如何是不妥的,也是不合逻辑的。我们只要设想一下,为什么没有“贤夫良父”这一名称,便知道“贤妻良母”是有它一定含义,一定的社会性质了。如果将新的“贤妻良母”的任务,分为母职和妻职来讨论,那便很合理,并且也很自然地会联想到父职夫职的问题。
并且,贤妻良母成为这样一个固定名词,主要的还在于强调夫权作用。一个已婚的女子,如果生了儿女,既要做贤妻,又要做良母,不仅不能两全,而且会妨碍其做良母。因为一般当丈夫的在“贤妻良母”这个要求上,总是自私地偏重于贤妻,而或多或少地妨碍着自己妻子成为良母。即使某些当丈夫的能让其妻子专心地成为良母,但这在这些人中,又有很多藉口于家庭难得安慰而去外边做些使妻子难堪的事情的。反过来,还要妻子忍泣吞声,说这才合乎贤妻的榜样。这就是“贤妻良母”的真正要求,真正解释。这在现今青年一代中,我们也还看见这类典型。所以我们在谈母职妻职的时候,毋宁着重于母职,妻职较之母职来说,不仅应置于次要地位,而且也不应相提并论。
论到母职,这是生物社会绵延不绝的生命线,而人类社会,更应自觉地认识母性的伟大和母职的重要。我们尊重母职,提倡母职,不应站在男性社会自私的观点上,而应站在人类社会共利的观点上。社会不管进步到什么程度,公共育儿制度就算尽善尽美的实现,母性固然不会消失,母职也还仍然需要。狭义说,十月怀胎,婴儿哺育,均属母职。广义说代人哺婴,公共育儿,又何尝不是母职?!幼年教育,以女性担任为当,是母职的扩大。中国古礼中的长嫂如母,是代行了母职。母职,是妇女在人类社会中最光荣的天职。我觉得,泛论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任务,再比母职光荣和永恒的了。
为着人类绵延,民族繁荣,尤其是为着目前健强我们中华民族的后代子孙,我们亟须尊重母职,提倡母职。尊重,是要引起全社会的尊重,首先就要求家庭中尊重母性,尤其是当丈夫的更要尊重母职,帮助母职,而不应妨碍母职。能尽父职的人,必须懂得母职是百倍艰难于父职。
谁无父母,生我劬劳,唯母爱为最深刻!有人拿社会上尽多无母之儿,来做母职有亏的例子,是很不妥当的。我以为实际上无父之儿不知要超过无母之儿多少倍。苏联的法律,对私生子及离婚后的子女均规定做父亲的养育责任,并确定由其薪资所得中扣付。这是公正的,因为做母亲的既在那里尽着纯义务的母职,做父亲的便应出钱养育,共担责任。
提倡,是要全社会来提倡,尤其要从政治上提倡。没有尽母职的良好环境,单靠妇女本身去尽母职是不够的,而且会困难重重的。
一个男子没有足以赡养全家的薪资,一个女子没有社会职业的保障,尤其是结了婚的女子更有失业的危险;怀孕的无胎教可说,无休息可能,育儿的无社会津贴,无托儿场所;做工的连哺乳时间都不可得;做保姆教员的也未能得到生活安定,更说不上奖励优待。这些问题不解决,母职的提倡不仅是片面的,而且要妇女们普遍地尽母职,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们认为要使妇女们能尽母职,必须以全社会的力量助其成,而不应仅仅责成妇女。现在有些国家,不论立场如何,都有托儿所的设置,都有对生育几个儿女以上的父母便给国家津贴的规定,亦是提倡母职的一种补助办法。同时,我们提倡母职,绝非视妇女于尽母职之外便无他职可尽。相反地,妇女是人,但凡人类可做的事情,妇女大都可做。
不过,母职既是任何妇女所不可免的天职,妇女于尽母职的时侯,少做一点其他的事业,不仅是许可的,而是分工的必需。但我们反对藉口妇女应尽母职,因而取消其社会职业,使其陷于更大的困难,转致妨碍母职。
我们更反对以同样借口不承认妇女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这种想法的人,不过是男权社会的拥护者罢了。
至于妻职问题,是应当与夫职同等看待和相提并论的,因非本文中心,留待后论。
我们非空口反对“贤妻良母”,而是主张以尊重母职,提倡母职为中心的新观念,来代替“贤妻良母”的旧观念的,这就是本文用意所在。
本文原载1942年9月25日《新华日报》,导读摘编自马冬岭《周恩来论“贤妻良母”及其对妇女工作的启示》, 仅代表 作者本人观点,欢迎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版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