❶ “不得不建”的超级社区
2018年6月16日,俄罗斯世界杯D组的一场比赛中,首次进军决赛圈的冰岛队1:1战平豪强阿根廷,创造了历史。而中国球迷则在赛后发现了新的吐槽点:
冰岛全国总人口才34万人,尚不及北京天通苑小区。在中国,咋就选不出适合踢足球的23人呢?!
这个著名的“冰岛梗”迅速出圈,也让国人对当时“亚洲最大社区”的天通苑产生了新的认识。
1999年,顺天通房地产开发集团建工完成了天通苑,这个占地面积7.7平方公里的大型社区,总规划建筑面积600多万平方米(相当于北京故宫的3倍),辖区人口约37.9万,被“盛誉”为:
土著的迁徙地,北漂的宿命场。
超级社区的出现,是存在历史原因的。
我们常说,1996年的分税制改革对中国经济、政治模式的塑造意义极大。例如经济学家许成钢等人认为,改革开放的前20年间,中央政府完整地保留了人事组织与外交司法的权力,却把财政与产业的主动性交予地方政府,从而开启了各地的良性竞争。
但在世纪之交的税改及国企改革过程中,地方政府的税收收入被大大削弱了。作为补偿,地方政府获得了土地出让收入金,成为地方政府维系一般公共预算、开启强力产业政策与基建项目的新动力。
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内生的扩张冲动,是导致2004年房改新政获得压倒性通过的重要原因。自此,“土地投放—竞价拿地—后续开发—销售回笼—土地再次投放”的螺旋上升通道畅通无阻,且大型社区越来越受到青睐,毕竟,社区配套设施人均成本随着社区规模的增大而降低。用直白的话来解释:
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反正建一幢楼需要配套水、气、电、公交地铁,还不如多建几幢…
因此进入21世纪以来,在“太阳最红,房地产最亲”的轰轰烈烈的房地产开发大潮中,完工于上个世纪的天通苑慢慢地“泯然众人”了,“亚洲第一大盘”的殊荣已经落入了贵州省贵阳市的“花果园”小区。
2010年7月,为了彻底整改棚户区的环境,贵州省决定将贵阳市最大的“城中村”彭家湾片区,交由本地开发商宏立城集团改造。2011年,宏立城又拿下了临近的五里冲片区改造项目,两个“城中村”改造项目相组合,就形成了日后的花果园项目。
较为特殊的是,花果园项目位于贵阳市中心区域,棚改成本较高。例如这两个片区的拆迁标准高达5500元/平米,涉及到的住户接近2万户,且通过限时奖励的方式鼓励拆迁。因而最终的拆迁成本约为:
100亿元。
曾因山水黔城项目一炮而红的宏立城集团成立于1998年,花果园是它承接的第二个房地产项目。在竞标成功时,宏立城的总资产仅为35亿。
同时,贵州省的经济水平与人口结构也决定了当地房价难以出现惊天溢价。例如在2012年,贵阳市人均GDP在全国地级市中排名141位,这是宏立城采取开盘价不到4000元的低价策略的重要原因。
如何平衡高成本与低售价,缓解自有资金的沉重压力?这是摆在开发商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
根据“羊毛不会出现在猪身上”的宇宙真理,超大规模、超高密度的房地产开发模式,成为宏立城的不二选择。
一方面,花果园把规模效应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它是国内最大的开放社区和棚户改造区,总面积超过10平方公里,总建筑面积1830万平方米(比北京天通苑与回龙观面积之和还大);除了建筑配套设施外,宏立城还包揽了相关的12条市政主干道的项目规划。
另一方面,花果园项目是超高容积率项目的“里程碑作品”,日后被碧桂园等大型房企借鉴学习,引领业内潮流。例如,花果园内超过44层的超高层楼盘众多,单栋楼的窗户数超过了1000扇。一位业内朋友解释说:
普通居民住宅容积率一般2.8左右,而花果园整体容积率在6.0以上——这意味着地上建筑面积是小区用地面积的6倍以上,建筑密度堪比香港和东京。而拥有这个容积率的高层建筑,通常归属于摩登大楼。
在“人有多大胆、楼有多大产”的狂热氛围中,这个历时5年、项目总投资900亿元的项目最终在2015年竣工交付。
❷ “不得不爱”的超级社区
建筑学上早早就确认,超高容积率将引发居住者的不适与不便。从这个意义上说,花果园项目似乎并非购房者的“上策”。
例如,花果园小区共有高层建筑311栋(其中含超高层建筑建筑226栋),平均层高超过40层。有住户反映,小区内手机经常没信号,因为楼太高太密,信号都给遮了…
但神奇的是,奇葩的规模、拥挤的环境并没有浇灭入住者的热情。
这一奇迹,首先离不开开发商不遗余力的精准营销。在花果园营销的高峰期,该项目的外展场覆盖到了贵州省的每个县级市,甚至连附近重庆市的超市里都设有布点,扎根下沉市场的决心可见一斑。上述业内人士表示:
(最高峰的时候)光贵阳市的置业顾问团队就超过5000人,一字儿排开收定金的POS机就达到几十台。以前只听说过北京房子到山西卖,没听说过山西楼盘卖到北京的,花果园却成功地做成了全国性的“网红楼盘”。
其次,作为在贵州省都挂了号的重点工程,花果园旧改项目还是得到了较好的规划。例如小区内部有两个公交枢纽、三个公交车的始发站、十多条一级主干道,甚至还包括立交桥、桥梁、隧道和山洞!
客观地说,花果园内外部的基础设施相对完善,生活十分便利,烟火气十足。例如小区内不但有住宅,还汇集了美食街、酒店甚至写字楼,据《财新》记者统计,入驻花果园的企业和商家超过2万户,使得这个小区的工作机会、基础设施堪比普通小县城,一位业主说:
花果园小区大得足以形成一个庞大的经济体,对于住在花果园、上班也在花果园的人来说,一两个月不出门都能过得很充实。
但最关键的是,花果园的低价营销贴近刚需用户的需求。花果园位于贵阳市老城区,距离贵阳核心商业圈(喷水池、大十字)不足2千米,区位条件优越。
而宏立城为了树立样板、实现高周转与现金流流转,把单价定在4000元以下,和周边动辄万元以上的房价形成鲜明对比。甚至于,宏立城大胆地接受阶段性的亏损,一举拉低了当时贵阳市的整体房价水平。
这种“中心地段、郊区价格”的诱惑,准确地命中了贵阳市“刚需”们柔弱的内心,甚至于引发全国各地置业者“白菜价拥有避暑省会城市核心房产”的购房冲动。
一位外地购房者表示,“连鹤岗这种日趋衰落的城市都有莫大吸引力,作为贵州省唯一中心城市、城市化率不断提高的贵阳市,吸引普通百姓前来安家,很过分吗?”
业内人士进一步补充道,人流量决定了小区的商业价值,加上超高容积率的影响,花果园小区底楼的商业价值也水涨船高,商业聚集又反过来又带动了小区的高人气。对于开发商而言,以底楼商铺补住宅亏损,也是很有利的。
但对购房者而言,这似乎是比较遥远的事情。他们更在意的是,虽然实地看过盘的人都知道,超高层的吊顶、超高密度的规划、千奇百怪的小户型…自然是不好的,但有首歌唱得很对: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在诸多合力的推动之下,花果园小区成为中国商品房开发史上的“网红神盘”:
到2015年项目整体竣工时,小区房产基本售罄,在项目开发的5年间,花果园小区年均销售550万平方米,创下全国楼市单盘销售冠军的佳绩。到2019年底,约有43万人入住花果园,总人口峰值接近100万,成为无可争议的亚洲第一。
❸ 忠诚的代价
1997年4月,《魔法门英雄无敌Ⅱ》发行了新的资料片,在铁拳王朝老国王去世后,不甘寂寞的阿基巴德王子转职为新增的职业——亡灵巫师(Necromancer),在获取强大力量的同时,也失去了民心,最终被获得众多领主支持的罗兰德王子击败,石化为一尊雕塑,立在皇家图书馆里。
这款充满人文思辨的资料片被命名为:
《忠诚的代价》。
而对综合盘算、咬牙在超级社区置业的“刚需”而言,聚居的压力也是有代价的,而且还不小。
首先,超常规的聚居压力会传导至配套设施,带来极高的隐性通勤成本。例如在北京,天通苑社区拥有两项交通记录。它拥有三座地铁站(天通苑北、天通苑、天通苑南),且在当地媒体评选的“北京最拥挤的十个地铁站”中,这三座地铁站齐刷刷入选。其上班早高峰地铁入口的排队情况是这样的:
新晋“亚洲之王”花果园小区也不例外,虽然开发商与市政府联手,打造了12条市政主干道和三层立体交通系统,但在早晚高峰期间,小区门口还是出现严重堵车,连出租司机都连连摇头:
这点儿可不好,进花果园堵得很。
其次,密集的居住环境让居住者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正如一部迅速走红并被改编为电视剧的小说《日落天通苑》里,居住者对超级社区的描述:
到处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盖成房子,浩瀚楼宇遮挡了日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极限层高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花果园当地居民自嘲道:
我们就仿佛贵阳市中心的青蛙,在一排排高楼大厦包围圈里看着支离破碎的天空。
最后,超级社区还被视为分析“城市病”的重要样本,在社会民生等领域引发众多讨论——例如潜在的公共卫生与社区安全隐患。
事实表明,这些讨论并非多余。
2022年9月以来,贵州省贵阳市的贵阳疫情传播链突然快速发展。在9月7日-8日,全市新增阳性感染者95例,累计报告阳性感染者396例,全市多个小区进入“临时静态管理”状态。作为疫情较为集中的5个重点管控区域之一,花果园社区已经全域静默了:
6天。
从9月7日起,陆续有花果园社区居民在社交平台上反映“物资供给问题”。例如S3区的李姓居民表示,小区内大部分底商已暂停营业,唯一的一家保供超市无法满足居民正常供应;M团等线上平台方面已没有食品可供下单。
根据《财新》报道:
由于无法从线上线下渠道购买物资,加之临时管控期间未领到任何政府物资,基本生活需求一度难以满足。
而社交媒体显示,有楼道管家在群里多次留言:
哪些业主家里还有剩饭的,愿意给出一点的,麻烦私聊我一下。这边有好多租户都是饿了一天两天的了,可以的话给他们一口饭吃。
在9月8日举行的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南明区有关负责人承认,花果园区域约有12万户,保供压力很大;由于经验不足、方法欠妥,导致有的区域生活物资供应不足。
实事求是地说,花果园的保供压力绝非托辞。
“七普”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末,贵阳市常住人口610.23万人,其中花果园小区所在的南明区,常住人口为104.78万人。这意味着,居住人口接近50万的花果园社区,几乎占据了南明区居民的50%,以及贵阳市常住人口的8%。
密集的聚居人口的日常需求,客观上造成了静默管理下配送运力的不足。而大量物流企业员工和骑手又租住在花果园小区,进一步加剧了配送的“最后100米”难题。
除了物资供应与配送问题,花果园小区的自身特征也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例如花果园小区在一期大户型产品反响不佳之下,后续户型调整为以小户型为主。
这些主力户型面积控制在60-100平方米之间的“超刚需楼盘”,在设计过程中对客厅、厨房面积进行了大幅度压缩,甚至于部分房型取消了厨房。此外,部分房型还被划为单间出租。在平时,这一设计与花果园年轻租户较多、少有做饭的现状并不发生冲突。但在非常时期,却使得部分住户领到菜也无法做饭。
同时,花果园小区规模大、租户多,对物资分发配送也产生了不利影响。由于租客变动较大,不少人没在业主群内,对一些领取物资配送的情况没有及时掌握,导致漏送。这也是南明区正在优化解决的重要问题。
9月8日,《贵阳日报》报道:
南明区已经立刻联动全市、全区保供企业进行物资准备,启动“线上下单、线下无接触配送”的供应体系,在全区设立接驳点共608个,其中花果园封控区82个。
截至9月7日17时,花果园小区已累计配送65124单,生鲜物资总计约64.3万公斤(其中肉类6.8万公斤、蔬菜24万公斤、其他生鲜类33.5万公斤),订单持续提升。
我们希望,也相信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务实态度之下,花果园小区的问题得到妥善处置。但它在一定程度上,给“超级社区”的居民提了个醒:
哪怕是聚集着省内最丰富、最优质资源的省会城市,其超级社区的隐性成本都是如此之高,那些中小城市的超级社区呢?
俗话说得好,“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一方面说明国人购置住房的难度。例如在近期的烂尾楼风波中,一位被掏空六个钱包的购房者就说,“我这一辈子,也就买得起这一套房了…
但另一方面,这也说明房产在国人心目中的特殊含义,它不仅仅是一个住宿休息的地方,而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坚实后方,一个让“家”具象化的实体。
因此,买房子不是一锤子买卖,越是购房的“刚需族”,实际出手就越要谨慎,谁都想在性价比高的前提下争取更好的人文环境,但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社区规划、开发、日常维护中可能出现的隐性成本。
1793年1月,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被送上断头台。茨威格在名为《断头王后》的传记作品中,感慨地写道:
那时候她还年轻,不知道一切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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