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以下摘自吴琼恩教授《问学三十载——南怀瑾老师的学术与方法论初探》一文(见其著作《迈向盛世中国的最后一里路》)。吴琼恩教授是美国奥斯汀德州大学哲学博士,长期师从南怀瑾先生,曾任政治大学公共行政系所主任、华夏行政学会理事长,现任中国政法大学特聘教授。
图为吴琼恩教授
南怀瑾老师的心性之学,远迈王阳明的心性之学,直接孔孟的心性本体。他在评论王阳明四句教的矛盾中说:王阳明的四句教,在哲学上叫三元论,不是一元论的本体了,那就成了问题。王阳明的四句教如下: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南师认为这个心之体,是和「人之初,性本善」的思想不同。第二句的意之动,这个意是思想的作用,本体的功能发用后就是意志,这时候就有善有恶,如果本体是无善无恶,没有善恶的种子,何以本体起用后,却有了意志而有善有恶呢?第三句的知性也是本体功能所发,既然心之体是无善无恶,何以本体所发的良知,却能知善知恶呢?南老师认为,只有第四句是对的,也就不予批评了。
南怀瑾老师认为佛家的明心见性,道家的修心炼性,儒家的存心养性,这些都与脑的科学有关,与认知科学、生命科学接轨。读者或可参看《念力的秘密》(McTaggarn,梁永安译,2008)和《念力》(2012)两本书。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修心养性之论,及孔子提出「仁」的理念,非是经验现象的概念,亦非简单的「仁者爱人」之论。孔子所谓的「仁」,整个生命通体是悱恻之感的忧患意识,是梁漱溟所谓的「敏锐的直觉」,即自家生命与其外在的事事物物,具有一种敏锐的感应,而发出恰当的、合乎中庸之道的适当响应,即是仁者,亦是智者。这种智附属于仁,开启了中国文化的道德价值体系,也使当代所谓的科学意义,未能有效的撑开,此点为唐君毅和牟宗三两人的哲学著作中所用心的力作。
不过,中国的心性之学,必须在实际的行为体验中,求默会或证悟其本来具足的面目,其默会所知超过语言文字论述之外,诚如科学哲学大师Michael Polanyi在其《个人知识》(Personal Knowledge,1966)一书中所说:「吾人所能知者,超过所能言说者」(We can know more than what we can tell.)。这种知识,现在叫「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自九零年代起,进入知识经济时代,这种「默会知识」成为企业竞争力的主要来源。
南老师的心性之学,与唐牟两人,乃至于与熊十力等人所走的路线不同,他融会贯通儒释道的一套修行法则和程序,重视真参实修的功夫,不强调逻辑推理的方法(当然也没有排斥的必要),所以他的著作,句句是生命体验的真实流露。他不在乎他人从学术上,或理论逻辑上对他的著作批评,因为他们的所言所行是「知行分离」的,与心性之学的全体大用毫不相干,所以没必要去辩驳,以免浪费时间和生命精神。
南师心性之学,越过清朝将近三百年的考据之学,他并不满意朱熹等人的宋明理学,在他所著的《原本大学微言》中,对儒家的修行功夫与方法,提出独特的见地,并据此而有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评语。读者若据此再与南师早期所著《禅海蠡测》,及《如何修证佛法》、《禅与生命的认知初讲》等书合参,必能逐渐摸索出他的一套修行法则来。不过还是那句话:不能沉迷于文字上的逻辑推理,指东说西,反而走上心性之学的歧路。至于怎样正确看待南师的心性之学,这在科学哲学上有下列三点说明:
一、注意孔恩(Thomas Kuhn》所谓「典范移转」(ParadigmShift)的意义:……
二、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具有更多更丰富的内容,当代人不可轻易地以有限的外显知识(Explicit Knowledge)随意否定:……
三、理性思考的直线关系与直观智慧的非线性生态体悟:……
我之所以写作这篇文章,不是为了替南老师辩护,我知道他老人家不在乎这些累赘的身外之物,他要我看《庄子》百千万遍,早就看透我的思维倾向(mindset),须以庄子思想来调剂之。我虽然只看了两遍,果然受益匪浅。我还发现一九七七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Ilya Prigogine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Order out of Chaos一书提出,新的自然正在形成,与《庄子·天运篇》相通。
《庄子》:「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又说:「外重者内拙」、「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这些话与《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道理相通。儒释道三家着重点或有不同,心性修行工夫或简要或细密,亦各有不同,然同样重视诚意正心修身之学。
近三百年来的西方牛顿物理学典范的世界观,为爱因斯坦的典范所取代,从量子理论的心物一元论,取代了唯物论。二十一世纪科学的发展,又掀起心能转物的研究趋势,则吾国心性之学,当有重振的一天,以挽救技术理性过度膨胀的时代文化。诚如陈寅恪所说:「华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原生文化,是为中国文化的第一波文明,以孔子集大成。第二波文明,儒学兼吸释道而形成宋明理学,但与孔孟之学有所偏离,所以南老师亲写《原本大学微言》,厘清一些观念。第三波文明,乃对西方盛世文明的消融贯通,并吸纳西方的科学与民主。不过,没有复兴中国传统的道学或心性之学,人际间互动的真诚,难以树立;没有心性之学的基础,人的自利与欲望,也难以使经济与环保相互协调。
因此,第三波的中国文明,必须恢复孔孟的心性之学,除了一般哲学或学术的疏通之外,最重要者,当属修证体悟孔孟心性之学,融合儒释道三家的精华,行以求知,则南怀瑾老师所开拓的文化新境界与修行功夫,将更值得现代与未来的治国者与修道者重视。
——吴琼恩教授《问学三十载.南怀瑾老师的学术与方法论初探》
文章转自南师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