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系列文章才起头,看了几集《雪中悍刀行》,插写一篇。
剧中徐凤年面临两难抉择:要么杀掉宁峨眉,要么放逐亲弟弟。
之所以两难,客观原因在于形势逼迫,主观原因在于他说了不算,老爸北椋王徐骁只给他这俩选择。
有没有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其它解决办法呢?徐骁扛着北椋三州大旗,喊着为天下安定的口号,处心积虑谋求两兄弟保全,聪明绝顶如徐凤年,也寻不出反驳他老爸的“正义”理由,更无实力解套。
徐骁果真大义凛然吗?
电视剧前六集,徐凤年屡遭刺杀,逐渐牵出幕后黑手是靖安王赵衡,其目的为了控制治下青州的财权。这是一个所谓“谋局于方寸之间,收成于千里之外”,醉翁在意不在酒的大阴谋。
徐骁作为对弈的破局者,显然更高一筹:按照剧情交待的发展,青州的财权会落入他早十数年就埋在赵衡身边的“间谍”手中——也就是说靖安王运筹帷幄如张良再世,反被他将计就计,摘下好大一坨果子。
如此徐骁,简直比鬼谷子还“神谷子”。无论靖安王,还是北莽女帝,甚至离阳老皇帝,都被刺挠得脑瓜子涨裂,却拿他毫无办法——不过35万北椋铁骑内部出现分裂势头,他的头,开始涨了。
矛盾的结点在于他有俩亲儿子。大儿徐凤年聪明绝顶,却不会武功,名声挺臭;小儿徐龙象勇武如神,被一些百战将领忠心拥戴,却弱智,容易被人掌控。于是他为了让大儿顺利接班,不得不牺牲小儿。
除此之外,他穷尽心力,搅动天下,把“神谷子”般的智谋、权术无所不用其极地一再折腾——很多观众被剧情带入,可能看得惊心动魄,服得五体投地,并被他的拳拳爱子之心震撼、感动。
只是,这么高的谋略、造势、布局,只求让自己的大儿接班。为此,已经有多名死士挂掉;如宁峨眉一样的百战将领,可轻易斩杀;北椋铁骑中,无声无息消失的将士,不知多少;自己的小儿,差点被处置成“废物”。
不接班行吗?离阳朝千百万子民,北椋铁骑35万将士,就没一个人杰能在徐骁之后,替代徐凤年,镇住北椋三州,维护天下太平了吗?说白了,让亲儿接班,只为满足徐骁肚脐眼下三寸那一点儿“传承需求”。在外人看来,根本犯不着为这万人赴死,天下风云。
但小说、编剧不能这么写。这一无法调和的矛盾消失,剧本的推动力就没了,围绕此发生的故事、情节、人物作为等,都将无从着力,失去色彩——不管创作者怎么为徐骁的这一目的平添上多么天下为公、敢为天下先、为万世开太平的光环,他还是像一个小私营业主,只想把自己的房产、一亩三分地加酿造作坊,传给亲子而已。
写武侠、奇幻小说,编古装剧,撇不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三宫六院、三贞九烈的时代背景。关键在于,创作者对历史的还原度如何,怎么看待它们,怎么影射它们,对它们持什么态度,想引导读者、观众怎么解读它们。
古代人崇天敬祖,最推崇个人出身的价值,因此王公的老子见皇帝的儿子得跪拜,百官的爷爷见王公的孙子得跪拜,奴婢的婆婆见公主、郡主、格格、小姐得跪拜……次推崇个人人设的价值,因此大官见皇帝、王爷得跪拜,中官见大官得跪拜,小官见中官得跪拜,小民见百官得跪拜……然后他们都以最贵重的宫殿、府邸、皇袍、蟒服、仪仗、撵轿、仙丹、灵药、珍馐、美味等烘托自己的出身、身份——贵人打赏些,贱人还痛哭流涕地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这些对于维护国家秩序,规范社会行为,群策群力,集中力量干大事、御外强很重要,发挥了曾经的历史作用。但是,促进国家发展、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根本不在于它们,而在于各阶级、阶层的人们永续发力、持续提升的生产劳动实践,及其经验、体验累积达成的科技发明结晶、文化艺术创作等——说白了,也就是改造、提升客观环境及事物的作为,及相应经验和精神。
对于后者,千百年来,文艺创作一直表现得少,涉入得浅,立体化呈现得单薄。尤其对于劳动者生产实践的感受、匠人发明创造的感悟、民生疾苦的体味、人间万象的体察,历朝历代的文艺创作者们尤其隔膜
因此,他们的作品对于后者顶多隔靴搔痒、蜻蜓点水。除此之外,吟风弄月、寄情山水、流连花鸟的则多如牛毛——能够深入后者之中,或写实、或隐喻、或哀怜、或影射、或揭露、或批判的,则往往成为经典篇章,千古流传。
不劳作,缺实践,少阅历,就发现不了其中的矛盾动力,品味不到其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对个人贡献于他人和社会,乃至民族、国家的价值就产生不了由衷的价值感,更无法从中体验到百转千回的情感和荡气回肠的美感;据此发生的崇敬感、仁爱感想也不用想了。
如此,小说还怎么写?编剧还怎么编?像《三国演义》那样鼓角铮鸣、纵横捭阖,表彰忠义千秋吗?像《水浒传》那样市井百态、朝野万象,最后忠义凋零吗?像《西游记》那样仙佛跳梁、妖魔横行,影射人间失格吗?像《红楼梦》那样包罗万象,又细致入微,揭示王朝没落吗?……没学养,没经历,没洞透,没灵感,写不了!
金庸先生,是武侠小说创作者的天花板。其作品,一直饱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情怀,并因此将武侠小说的格局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古龙先生则放荡不羁、玩世不恭,其作品字里行间洋溢浪子情怀,处处流露对纸醉金迷现实社会的不平与愤懑。
而如今武侠奇幻小说和古装剧的创作者,憋在出租屋里闭门造车,贪图香车美女、出人头地而不可得,竟似个个对九五至尊、三拜九叩、酒池肉林、妻妾成群的景象十分向往,纷纷意淫、魔怔般把自己想象成主人公,可劲地把五千年文艺中的神法仙力、富贵荣华、仙女美姬往身上揽,看似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美轮美奂,实际上把这些扒拉开之后,骨子里只剩些风花雪月、调情戏谑、家长里短。
写家长里短的四合院、石库门、钟鼓楼也行啊。只是,周边的邻里街坊、棋友舞伴都识不清、认不明、交不深、写不好,古代的鸡犬声、烟火色、市井态更别提了。再说,没了帝王将相、公侯官宦、豪门望族、才子佳人,单写古代的乡村野夫、贩夫走卒、百工杂役、学子商贾,谁乐意看呢?
以当下自由、平等、民主的眼光看古代的宫殿楼宇、龙袍帝撵、君赐官赏、宗法族规,它们都丧失了高高在上、顶礼膜拜的价值感。价值感丧失,小说、影视剧中的这类人、物、仪式、行为,即无法激起我们的情感共鸣,更触发不了我们的美感。
文艺作品中缺失价值感、情怀和美感,还能表达什么?可不就只剩了机变权谋、巧诈诡谲还能大书特书,吸引我们的眼球——心忧天下、舍身成仁的集体精神、家国情怀呢?有的作品中有,有的没有;写多了读者、观众爱看的不多,写少了受众多,但局促、狭隘、暗黑、空洞,沦为平庸,甚至俗不可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上星、上线,大制作的古装剧,都变成了这样“崇智主义”的权谋剧。越是决胜千里之外,布局几十年,甚至“九生九世”的谋划,观众越看得五迷三道,粉得如痴如醉,思得前心贴后背。
而观众越喜欢,小说、剧本、电视剧制作等越“权谋”——人人都勾心斗角、投毒下蛊,鬼蜮心机、魑魅魍魉……其中目的,无非为了宠儿子、疼闺女、亲爱爱、抢名利,诸如此类。
如徐凤年一样,身居显贵,心怀善念,讲义气,够朋友,用心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反而成了出类拔萃、倍受观众爱慕的主人公。只是,有多少人想过,即使虚构,徐凤年也是王储,将来注定要治理一国子民。在他的心、眼里,有北椋三州的风土物产、土地旱涝、乡村建设、工商税收、狱讼冤假、行政失范、军需战备、文化艺术、民生疾苦吗?
他有的是为了找回亲弟离家出走,暴打道长;为了老哥们发奋习武,誓死报仇;为了小可爱挥刀上阵,左劈右砍……百花丛中过,花花都留情,间或留种。他是心善,敢作敢当,勇于牺牲,为了很多人。可是这些人都是身边人——说白了,他的“为人”,很狭隘;即使后来被激励、点化得看上去为国为民了,其行径还是香港电影《古惑仔》中的陈浩南,到处抡刀砍人的义气哥。
若是古代的王储、公子们都和他一样,我们祖辈的繁衍极可能早早断线,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们了。
徐骁是一心想把名下四套房产、一亩三分地、酿造作坊传给大儿子的小老板。晚年的他,把这当成最高的人生价值和意义。《雪中》剧开局推动剧情发展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即根源于此。
碍于此剧所处的历史时代和背景,我们当然不能把徐骁改编得思想超前、天下为公,果断把王位传给异性人,把北椋铁骑交给离阳朝,如此矛盾消失,暗杀、挑拨、离间、暗桩啥的都无,徐凤年的爱弟、大姐、二姐回家,与他和老爸一起其乐融融,温馨过活——宁峨眉也完全不用考虑杀掉。
不能如此改编,矛盾无法调和,上述的一切还在。就此继续演绎的关键在于,创作者应持什么态度,融入何等情怀,引导观众怎么认识。是《水浒传》一样的“腹诽”,《西游记》一样的影射,《红楼梦》一样的揭露、批判,还是如金庸先生那样开宗明义张扬“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或如古龙先生那样任情纵性以放浪为反驳……
创作者的格局决定小说主要人物的格局,阅读者的喜好左右小说创作者的学养释放。“寓教于乐”,只“寓教”,或只“于乐”,甚至娱乐至死、资本至上,决定作品的趣味和品位。
剧情还在推进,结局已现端倪。若是把真武大帝、秦皇观音、佛祖智慧、神魔伟力都搬到剧中,煌煌然上天入地、横扫列国、席卷兆民、跨越千古的大权谋次第展开,仍然只是为了满足连带主人公在内,剧中各角色的肚脐眼下三寸的那一点儿需求,捎带成千上万观众耗时费力、津津乐道地追完剧只想着“试问天上仙人,谁敢来此人间”,我略施小计蹂躏你;或做梦都只见二、三十位美姬左拥右抱、前簇后拥着滚床单,那这剧连带观众们就太可怜、可悲、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