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没想到,身为武功文化传播者的伟哥,在提到武功的时候,聊的最多的竟然是河滩会。
在讲到武功的文化历史时,他显得兴致寥寥。在讨论旗花面的时候,他稍微提起了精神。直到河滩会,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活力,他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在兴高采烈地讲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伟哥准备结束这个话题。
他用食指弹了弹捏在大拇指跟中指之间的香烟,目视前方,总结到,我们武功人不能失去河滩会,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当一个武功人,向你发出邀请,「到我这儿逛会来」。你要拿出「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移」的决心,迅速答应,而非拒绝。
因为这证明了,在武功朋友的心中,你们之间的友谊可以更近一步。
“我刚认识一个武功朋友的时候,总感觉有一种疏离感,他每次跟我打招呼,第一句话都是「乃求嘀,干撒起」,听起来像在骂人。直到有一年我们一起逛了一次河滩会,他之后跟我打招呼,第一句话是「伙儿,饭吃咧么」,充满令人感动的热情。”
从西安出发,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到达武功镇姜嫄水乡。不等你开口,老乡早就看穿了一切,大手一挥,「朝里走,河滩会在前头」。
生活在此处的人才会知道,武功最知名的不是它的历史文化,最令人期待的不是旗花面,而是到了年底,那一场持续二十天的河滩会。
与王曲甚至陕西其他地方庙会不同的是,河滩会在更早之前只是镇上为了方便乡民在农闲时节交流物资而举办的交易会,没有烟雾缭绕的烧香环节。
如歌中所唱「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结果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一个根植于民间的交易会,竟然经历住了时代浪潮的冲刷,并且越办越大。
我听到的有意思的形容词是「名震西北五省」,这可能是武功小孩学到的第一个形容词,被专门用来形容河滩会的名气,虽然他们那会儿对西北五省到底是哪五省可能没概念。
“我小学第一次写作文《记一件难忘的事》,写的就是我们河滩会。小学毕业前,每年都写,年年写,年年难忘。”
在武功以及周边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的小朋友们,作文里对于武功的最美好的印象,都来自于河滩会。
美好的记忆要么来源于几块钱一次的旋转飞机。
要么来源于一碗甑糕,或者其他食物。
在这里,平日里抠搜的长辈们,也变得大方起来。从厚重的棉衣夹层之中,费力的掏出一个手帕,再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码的整整齐齐对折起来的钞票。
如果不是摊位前放置的支付码,这里足以称得上是时代冰箱,时光似乎都在这里有所停留。要是足够细心,总会发现一些陕西农村生活的蛛丝马迹,一个木头风箱,一张专门铺在土炕上的草席。
网上购物的时代浪潮,在此止步不前。人们更愿意在庙会上采购生活物资。摊贩坐在“10元两条”的内裤摊位后面,沉默的打量着游人。
游人亦是沉默的,不动声色的打量眼前的货物,只有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了,才会驻足不前。开始跟商贩讨论价格。
如果到的够早,还能看到一种独特的谈价方式,一般见于牛羊猪的牲口交易市场,双方用手势谈价,谨慎一点儿的,即便用手势谈价,还会事先用衣摆遮住,以防被行家们看穿。
价格谈妥,一方交钱,一方牵着牲口离场。
这种交易,一般在九点之前就会结束。在这之后到达的人们,往往会好奇,此地之前是卖啥的,怎么到处都是牛屎羊粪。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河滩会其实与双十一网上购物没有什么区别。人类的本质都是趁便宜囤积货物。
你不用担心大哥这一袋子粉条要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就像你不担心趁着双十一囤积的卫生纸会用不完一样。
即便你来自外乡,在河滩会上也会与武功产生灵魂共振。
从针头线脑的家用百货到各种农用物资,这里称得上是陕西乡村最后的阵地。看得到绣着黄颜色囍字的大红色门帘,也看得到在路边摆放整齐的苗木。
摆放在路边的农具,充满古早味的「写到300有奖励」游戏,廉价的灯具,人造革皮草,路边炸麻花的商贩……
对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人来讲,这些东西新鲜又浪漫。但对从小在陕西农村长大的人来讲,眼前的一切都令人熟悉,那些掉进了大海的回忆,此时会泛起浪花。
埋藏于心中,有关于庙会的吉光片羽携着旧时的风雪扑面而来。
“我想起了小时候外公用自行车驮着我,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划开寒风,穿过乡村,去逛几公里之外的庙会。庙会上的拐枣味道我一直都记着。”
与贩卖生活物资的摊贩沉默的打量众生不同,饮食摊前的摊贩们铆足了劲的展示自己的热情,甑糕要不要,锅盔,乾县锅盔。麻花,现炸的麻花。
不用去在意这些食物是不是卫生,硬核陕西人在饮食上胆大包天,就差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刻在脑门上。逛河滩会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农村的冬季本就漫长而难熬,即便是如今,新鲜多样的食材已经打破季节的限制。但旧有的习惯,如同固执的礁石一般,大浪冲刷不去。
逛河滩会总需要吃上几碗滚烫的旗花面来驱赶严寒吧。
关于武功,你可以知道的不多。但你必须知道,河滩会上的人真的特别多。
“天还麻麻黑的时候,我就被我妈从被窝里拎了起来,去河滩会。没想到最后还是迷失在人海之中。”
没有哪个武功人,能够确定自己在河滩会上,会被拥挤的人潮带到哪里,停留在哪个摊位前。
如何在拥挤的人群之中,走走停停而不被撞,武功人早就总结出了对应的生活智慧。
最好是买一根甘蔗。
它的功用不仅仅是让冷冽的空气与甘蔗的甜味在你口中爆炸,从而产生逛庙会的愉悦感。还是能够施展结界的魔法杖。
据我观察,当你在庙会上吃到第一口甘蔗的时候,你的身体周围就会形成一个半径30公分的结界。毕竟,哪怕是糖分,沾到棉衣羽绒服上,清洗起来,也很费劲。
你唯一要做的是,甘蔗别吃的太快。
跟河滩会上年轻人们贪图新鲜,体力充沛不同,河滩会上的武功老汉们从不缺席任何一天的河滩会,但从来不打算从白走到黑。
他们目的地明确,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之地,简单的吃点东西,逡巡于每一个石头镜的摊位前,最终抵达戏台附近的旱烟摊。
看着戏台前的旱烟摊,我甚至怀疑农耕文明的始祖后稷,给武功老汉们首先传授的技能是旱烟的种植技术。
一捆接着一捆的旱烟被摞得整整齐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金黄色的光,就连空气之中也弥漫着一股独属于旱烟的气味。
老汉们聚集于此,自由自在,闲聊为主,哈着气味最猛烈地旱烟。那种闲适的劲儿,让你不由得怀疑,陕西老汉们的余生,两只手最大的用武之地就是卷旱烟。
从兜里漫不经心地掏出一张切成长方形的纸片,弯折成拱形,然后加上碾成丝状的旱烟,小心翼翼地卷好,然后用舌尖的唾液封边。
点火,咂一口,然后接上刚聊着的话题。
摊子摆在戏台附近,是为了方便一会儿看戏。
这几十年,神州大地上音乐流派如海浪一般涌过。火过摇滚,一代人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白走到黑。风靡过民谣,质问过同桌的你,到底是谁盘起你的长发。涌起过流行歌曲的巨浪,年轻人们放下忘情水,又高唱发如雪。被你是我的小苹果魔音灌耳过,刚在凑字数的国风歌曲中感慨过青梅味已散,竹马今何在,转头又迷上了碗大面宽。
但在他们这里,只有一句祖籍陕西韩城县,才是最流行的。
音乐节,是年轻人们的庙会,而庙会,是老汉们的音乐节。一辈子匆匆而过,但依旧对秦腔爱到不行,宁舍一碗旗花面,不舍一句秦腔戏。
在西安,城市里老头们各有去处,躲在公园一角打猴的,拿着沾水的特制毛笔写字的,跟着音乐跳舞,展示健身结果的。
但在武功,广阔的农村,每一个冬天如期而至的河滩会,成了老汉们的盛会。身上的着装,似乎还是年轻时候的风格。
他们抵达河滩会的深处,直抵戏台底下,看着舞台上生旦净末丑轮番登场,注视着舞台上角色的命运走向。然后沉默的点上一锅烟,每一口旱烟,吐出来的都是往事烟云,从年轻到年老,似乎也就是几锅旱烟的功夫。
庙会是老汉们的音乐节,也是老太太们的音乐节。
这是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农闲时节,万物凋零,小麦在积蓄能量,人们终于可以休息下来,随意的串门,去庙会上看戏。
与年轻人在音乐节上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跳水,没有开火车。老年人们安静的坐在凳子上,等待着大戏的开始。
只是秦腔到底是不如以前了,曾经河滩会上的秦腔舞台下,远比如今繁荣,人头攒动。专门有看场子的,手持长棍,随时准备着把想要挤上台的人打下去。
台上的演员,生存状况颇为不易。
几十年前,戏唱的不好,有可能会收到从台下扔上来的土坷垃。如今没人再扔土坷垃,但他们的生存状况,似乎更为艰辛。唱一场戏,挣100块钱,一天两场。
除此之外,他们要在后台扎帐篷住着,直到河滩会结束。
冷似乎不是什么主要问题,收入才是,他们更需要河滩会,或者说更多的庙会,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没有收入。后台一位大哥跟我描述,秦腔在甘肃一带市场特别好。但在陕西慢慢不行了,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
他们什么也没有,热闹是别人的。
更多的人是因为想要感受河滩会的热闹,就像有人会不远万里,专门跑到西安,只为了被人群推着逛一逛大唐不夜城一样。
就像不夜城解决了短视频主播们拍什么一样,在万物凋零的冬季,河滩会拯救了照相机无处对焦的老法师们。你几乎随处可见老法师们的吟唱。
下腰、深蹲、半蹲、直立,八个节拍的体操动作下来,只为了拍出满意的照片来。
■大戏开幕前,站在戏台幕布后面的老法师。
对于老法师们或者来此的都市人来讲,河滩会只是生活的一种调剂。
但对于每一位在互联网上看到有关于河滩会内容的武功人来讲,每一句话,每一张图片的意义都是乡愁的具体体现。
“余光中的乡愁是旧船票,邮票,但对我来讲,乡愁就是河滩会。”
没有一个武功人想过,失去河滩会的故乡,会在记忆里变成什么样子。因为只有提到河滩会的时候,故乡才是确切的,清晰地。
作者 | 陈锵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