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去应试时,写过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写得太好。
据说里面有个尧的典故,考官都不敢确认;考完后问苏轼,苏轼说想当然耳,觉得圣**概会做这类事——这典故原型,其实该在《礼记》里。
大概苏轼也跟现在学写作文的孩子似的,需要名人名言,于是随便来一句“但是鲁迅先生说过,梅干菜扣肉配米饭是最好吃的”吧。
传说欧阳修觉得这文太好,多半是自己的朋友曾巩所写;自己如果点了头名,会显得藏私,所以没给头名。
逸话是逸话,但欧阳修喜欢苏轼的文,却是实的。他给梅尧臣的信里写: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为什么要汗出,且“快哉”呢?
唐末宋初,写文章差的人,骈文多易雕琢,古文多易生涩——换句话说,很容易凑双捏对,或者不说人话。
到欧阳修成名为文坛盟主,提倡古文,很希望大家好好说话。
欧阳修风格,众所周知是自然迂回,娓娓道来。
写诗词也是“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写文章嘛,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他写论述,就以大家中学时都学过的《伶官传序》: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文章逻辑,先反问开头:啊,都说盛衰归天命,难道不是人为的缘故吗?
→说了一遍李存勖的盛衰经历。
→对比:他最得意时多厉害啊!他最倒霉时多苍凉啊!
→问:为什么得难失易呢?看他成败,不都是人的问题吗?
→引用做总结:忧劳兴国,逸豫亡身;他厉害时天下莫能争,他衰退时被伶人解决了。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止是伶人呢!
——问→陈述→感叹→问→总结。
一望可知,欧阳修逻辑清晰,娓娓道来,用大量的自问自答引导逻辑,用明晰的对比,用许多“岂非”、“岂独”,让我们顺着他的话语,不知不觉接受他的意见。
是所谓自然。
苏轼他爹苏洵,写文章取法《战国策》。
那是辨士口吻,滔滔不绝,很适合议论和说服。《六国论》我们都熟悉,不提。
看他著名的《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葢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文章逻辑:
一堆噼里啪啦的开头,连问连答,成竹在胸,气势就比欧阳修来得猛。
→山涛和郭子仪的例子,说明容貌能见人的本相。
→立刻顺势而下批判:现在有人满口仁义道德,为人却阴险,那就是王衍卢杞那样的坏人呀!不近人情的大多都是坏人!
→引一句孙子,说如果这人没机会做坏事大家会说我言辞过分,可是如果这人有机会做坏事我反而会显得有前瞻性,悲哀啊!
比起欧阳修自问自答,徐缓陈述,还经常“岂非”、“抑”,苏洵这文章,那就凶猛直接得多:
“我就是硬怼(王安石)了!怎么地!”
好,苏轼。
苏轼和他**也都学《战国策》和《孟子》,辩辞犀利。
但苏轼又学过《庄子》,而且很欣赏韩愈的气势。
韩愈认为,气势和文句畅达,是自和谐的。
我们看苏轼这篇。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开头先说上古圣贤待人忠厚。
→然后说尧和皋陶慎刑的事——这里就是苏轼典故用错的地方,不过无伤大雅——然后自问自答一句,其实到此道理已经讲完了。
但精彩的才开始。
→引一句《尚书》,感叹一声,开始深化主题,就赏和刑,开始并举对列。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对句。
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概括断语。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
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对句。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对句。
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概括断语。
这里长短参差,不急不躁,也不造作,但又有气势。
铺垫之后,一句概括;再铺垫后,又一句概括。
到“故曰忠厚之至也”,其实已经说完了。
但如果就这里收,又太急促了。
→于是引一句《诗经》,自问自答;再来个《春秋》大义,“亦忠厚之至也”,回应上一段的“忠厚之至也”。
余音袅袅,收尾。
如果欧阳修的口吻更多是“大家听我说说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那苏洵就是“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就这么说了!!”
而苏轼则介于两者之间。
他比欧阳修要干净利落,比他爹要温和讲理。
叙古事时,短句不抒情;讲道理时,两个对句,接一个概括。
最后再温和地一个回马枪扣好,完美。
大概,欧阳修是讲道理温婉地说服,苏洵是气势凌厉地灌输;苏轼是讲着道理,不知不觉开始说贯口了,最后还能轻柔地一个返场小段,把贯口包裹起来。
苏轼年轻时写文章风格,本质是辩士,跟他爹一样讲气势,观上文“书曰”后那段可知。
但他没他爹那么急,所谓掉笔如舌,意到笔到,是绵里藏针,用温和气度包**的铺排。
欧阳修为何要对梅尧臣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
大概因为,欧阳修自己是自然温润型的,有时难免失之委婉。
开句玩笑话,如果他来写苏轼这篇,很可能要写成比如“过乎仁,非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岂非流而入于忍人乎?抑仁可过而义不可过乎?”
所以他看苏轼这么爽快明亮,跟他一样讲理,但又果断明快,所以会觉得“快哉”吧?
应试作文要写得不疾言厉色,又不捉襟见肘,已经很难了。从头到尾,不生硬不强迫不着急。讲完道理能扩展,扩展完了能概括,有铺排却又不废话,结尾还能余音袅袅,显得余力十足,“证明完毕。”
而苏轼写这篇时,不过二十一岁,还是考场作文。
所以是真了不起。
当然,后来他年过四十,到了黄州,“我被聪明误一生”后,辩士的那一面越发消减,从容自在的那一面格外蓬勃。
于是才变成了我们印象中习惯的,光风霁月的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