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803”的人都知道马开军有一口钢精锅。
浓郁的肉香在走廊里飘散,冒热气的高汤在灶上翻滚。你若寻味而来,定会为这“大棒骨头汤”驻足。可同事们清楚,这口锅碰不得。
胸骨、耻骨、肋骨……各个现场收集到的检材,用剃刀剔掉软组织,扎上长短不一的绳子做标记,再一道送进锅、端上灶,“像煲小排汤一样”。
“这是我们法医的土办法,现场的人体骨骼里藏着许多信息,熬一熬、煮一煮,骨质特点就出来了。”
别人眼中毛骨悚然的尸骨,在当时刚踏入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马开军看来却是“收藏品”。现场收检材,灶前烧骨头,纸上做记录,一站四五个小时,累了就用胳膊肘撑着趴在台子上继续剔骨头。
22年过去了,伴随着钢精锅的一次次“沸腾”,小马一路“奔腾”,法医室里的“小学徒”终于历练成刑侦界的“老法师”。
“我们搞技术的人
多少都有点清高”
“法医干了这么多年,立过功也受过奖,但都比不上‘说对案子’时候那种欣快感……这是语言没法描述的。”
除了通过煮骨头、看骨性标志准确定位死者年龄,马开军的“欣快感”还来自无数次跑现场、一回回“搞案子”。在“做推断”和“被证实”中,身为法医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马开军(左)在案件现场
2005年的“2·16”专案让马开军戴上了人生中第一枚三等功奖章。
大年初八,春节的热闹还未散去,浦东一农宅内却突发“灭门惨案”。由于案情重大,法医室几乎全体出动。
二楼的卧室里躺着五具尸体,徐某一家三代无一幸免。徐父、徐母和徐妻穿戴整齐,徐某身着睡衣,儿子在被窝里。
现场有明显翻动痕迹,部分现金和物品不见踪影。客厅、厕所、杂物间,床上、桌上、抽屉里……四处留下血手套印,地板上带血的鞋印更是触目惊心。在一片凌乱中,法医们发现了两种不同的手套印和鞋印,作案人也许不止一个。
从现场回来,大家边检验边讨论,基本判断凶手至少两人以上。不过,马开军没说话。
根据死者衣着、尸体现象、胃内容物和膀胱排空情况,可以确定一家五口并非同时被害。
五人颈部都有锐器伤,四人头部存在钝器伤,徐某胸前有刺创伤。结合现场痕迹判断,作案工具至少包括锤子、单刃刀两种。
钝器伤在头部和面部,杂乱无章;锐器伤集中在颈部前方,位置相似,为后加工而形成。
案情讨论时,马开军胸有成竹:“首先,根据死亡次序,一人作案完全存在可行性。其次,钝器伤杂乱、锐器伤后加工形成,手法上具有一致性,部位上具有相同性,符合一人作案特点。最后,凶手在现场包扎尸体、擦拭冲洗血迹体现了鲜明的个人风格。我觉得应该是一人作案。”
有人提出异议。马开军却瞥见师父阎建军轻轻颔首,眼里流露赞许。
专家分析会上,阎建军刷刷几笔画出了作案工具——榔头和水果刀。他力排众议,支持马开军“一人作案”的推断。
48小时后,犯罪嫌疑人杨某被抓获,马开军的推断得到证实。
在杂乱无章间抽丝剥茧,在欲盖弥彰里追寻真相。
在马开军看来,“法医的一个定性,可能会改变整个侦查方向,影响案件的走向,一个点都不能放过。”
“我们搞技术的人,多少都有点‘清高’,比较相信自己的判断。”
但那些从容坚定并非出于盲目自信,而是来自无数次历练中得到的积累与沉淀。
“心里有个信念,就不怕累了”
成为法医,也算是阴差阳错。
马开军出生于农村,幼时体弱,常患疟疾,三天两头往村卫生所跑。“每次‘打摆子’,路都走不动,就被背着去打针。”在这个地道的农家娃眼里,医生意味着摆脱疾病困扰,还代表着知识和文化。那时起,穿上白大褂救死扶伤的梦想便在心里扎了根。
高中毕业,马开军如愿考入上海医科大学。可医学院的大门叩开了,迎接他的却是法医系的老师。
不过对于这个年轻人而言,学一样就要专一样,干一行就得爱一行。
1998年,马开军穿上法医的勘查服,走进“刑警803”。
△马开军(左)与同事一同开展工作
新来的大学生得先到基层锻炼。马开军“脚踏两条船”,白天在马路上当交巡警,晚上在法医室“安营扎寨”,一有机会就跟着值班组跑现场。最多的一天,他连跑四个现场。深夜归来,刚把自己撂倒在值班床上,出勤通知又来了。疲惫感和求知欲挣扎了半天,他还是一溜烟爬起来,冲把冷水脸,抹点清凉油,兴冲冲地出门。
那一年,马开军利用晚上和周末跑了300多个现场。“现在想想,那时候真的是累。可是你想学东西就不能怕苦,心里有个信念就不累了。”
回忆起过去,马开军不由自主打开了“话匣子”。原来“老法师”的进化之路并非一路长歌。初入法医室时,挨骂受训是家常便饭。
那时赫赫有名的“业界大咖”阎建军还不是马开军的师父。身为法医室主任的阎建军常带着一众后生出现场,专业知识上悉心指导,生活琐事上处处提醒,训起人来却半分情面不留。对待小马,阎法医更是常常“板面孔”,事事“做规矩”。
△闫建军(下)对马开军(左)进行现场指导
去太平间验尸,马开军一时心急,直接伸手朝担架抬尸体,还没碰到便被一巴掌打了回去。手背正吃痛,又被一顿痛骂:“不要命啦?不怕传染病吗?手套戴好,反穿衣拉紧。再有下次,你就别出现场了!”
从现场回来,马开军大大咧咧把大褂一脱,顺手丢在桌子上。人还没坐下,身后进来的阎法医沉着脸:“出现场穿过的衣服随手放,法医室的规定不知道?”
……
操作违规被骂,穿着邋遢也被骂,虽然时常被训到“脸红”,可马开军还是抢着和阎法医一起出现场。
“我这个人接受能力还可以,看到经验丰富还愿意教你的人,就知道要多跟着、跟紧点。”
“我的抗击打能力很强的,能多学点东西,训两句怕什么?”
2003年,阎建军正式收马开军为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我跟他时间最长,跟他出现场最多,在骂声中成长起来的。”
“当法医的
都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如今的马开军已不再是跟在师傅身后的“小学徒”,22年法医生涯不但将他历练得身怀绝技,也使他成为冲在最前面的人。
2020年2月1日,一名湖北籍女租客在浦东一小区死亡。
彼时,新冠病毒席卷。死者死因存疑,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马开军主动请缨,只带一人前往现场。
“当时没人知道是不是(感染者),万一真有什么问题,这个危险范围也就我们两个人。”
“心里也紧张,N95口罩、防护服、护目镜包得严严实实,就当作涉疫尸体处理,不能冒险。”
△马开军(中)在抗疫一线
解剖室外,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解剖室内,法医们马不停蹄。
除了现场勘验和尸体解剖,当时法医还承担着协助疾控工作的任务。“我们活人做核酸检测是用棉签在喉咙处蘸取的,死者要取深层呼吸道的样本,这个得我们来。”
将样本放入检测管,送到解剖室外疾控中心工作人员的手中,再回来继续尸检。尸体没有外伤,气管发现反流物,血液内含有酒精……确定死者是因呕吐物进入呼吸道导致猝死后,在场的人舒了一口气。
法医定性意外死亡排除他杀,核酸检测阴性排除新冠病毒感染,警方第一时间发布警情通报,老百姓们放下心来。
疫情最严重的三个月,马开军亲自勘验、解剖来自重点地区的高度疑似涉疫尸体7具,外籍人员尸体22具。
“我们做法医的,遇到这些情况也可能会紧张,但是不会害怕。我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一般人看到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尤其膨胀的‘巨人观’或者大量的蛆,很可能受不了,要崩溃,要呕吐,但我们法医关注的不是这些。”
“我关注蛆的长度,看它发育多长来判断死亡时间;我关注尸体高度腐败,看的是表皮脱落、组织水肿、脏器泡沫化情况;我关注胃里面内容物,看他吃什么东西,消化程度怎么样……关注的东西不一样,获得的反馈就不一样。”
“我们当法医的都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两个人都这么年轻,可惜了”
2014年5月,一封由复旦大学177名学生联合签名的《关于不要判林森浩同学‘死刑’请求信》寄往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
回想当年轰动一时的“复旦投毒杀人案”,马开军至今感慨:“两个人都这么年轻,可惜了……”
2013年4月,复旦大学报案称发生学生中毒事件。医学院研究生黄洋在1号出现呕吐症状,经医院检查发现肝损情况严重,怀疑是中毒引起,但无法确定毒物种类。
马开军迅速整合病理和毒化两个团队取样,采用全新的检测筛选方法,发现黄洋宿舍的饮水机内被投放了N-二甲基亚硝胺。这种毒物所引发的临床症状和爆发性乙肝类似。
警方经过调查确定黄洋的室友林森浩存在作案嫌疑,林森浩供认不讳。
4月16日,黄洋因救治无效死亡。经过尸检,马开军团队给出了黄洋因N-二甲基亚硝胺中毒引起急性肝功能衰竭,继发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的结论。
一审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林森浩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林不服法院判决,提起上诉。
在质证阶段,辩方律师拿出一份由社会鉴定机构出具的鉴定书,作为新的证据提交给法庭。该鉴定书认为黄洋的死因是爆发性乙肝,而非中毒。
林森浩辩称,自己只是“愚人节开玩笑”,投毒后对饮水机内液体进行过稀释,目的不是杀人。
△林森浩在庭审现场(来源网络)
辩方异议,舆论关注。
马开军对自己的鉴定结果完全自信。“对我们来说,这个案子在技术层面没有问题,毒物检测出来了,病理组织做过了,尸体解剖做好了,完全可以确定是中毒死亡。”
根据程序,检材被送到上海市人身伤害专家委员会,由专家团队进行复核。复核结果与马开军的结论无异。
二审法院驳回林森浩的上诉请求,维持原判。
“尸体上的事情,法医最有发言权,所以必须有担当。”
不唯上、不唯亲,不受感性影响,只对事实负责。这是一个法医应有的专业素养。
去到血淋淋的现场,看到无辜的生命悄然流逝,法医也会心痛。但进入现场,就是工作,找到真相是唯一的任务,“哪儿有时间给你悲伤?”
去过成百上千个现场,办了难以计数的案子,淬炼出的不止“出神入化”的专业技能,还有一副越来越“硬”的心肠。
他遇到过一边解剖一边被其他案件当事人家属破门而入的场景。家属无法接受鉴定结果,上*哭闹请求改变结论。
也经历过案情讨论时与同事各持己见争到脸红的情形。他急得撂下一句“如果不是个(刑事)案子,我这法医室主任不做了!”
△马开军
这些年,越来越多以法医为主角的热播剧和小说进入市场,激发了更多人对这个神秘职业的兴趣。更有许多年轻人跃跃欲试,争先恐后报考法医专业。可每次接触到这些“后浪”,马开军总是劝他们再想想。
有人调侃他“实力劝退”,他却说:“我是引导,是纠偏。”
“当法医不能只源于‘艺术性的好奇’,不然一接到‘地气’还是要后悔。”
“能让人‘兴奋’的案子不多,绝大部分时候就像喝‘白开水’。缺乏‘科学性的好奇’,会坚持不了。”
从警22年,马开军参与处置碎尸、涉外、爆炸、投毒、飞机坠落、灾难性事故等4000多起案事件,检验、解剖尸体4600多具。他比谁都知道这一行多苦多累,但“仅凭不怕苦脏累做不了好法医。还要有清晰的思路,丰富的积累,很强的投入感和责任心。”
“再过几十年,我还会这么认真地干下去。”
来源:东方网
作者:刘佳萌、沈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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