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志刚
前不久,《方圆》**的编辑肖玲燕女士向我约稿,请我写一件2017年触动自己的小事,内容不一定非要和法治事件相关。我说那就写写李国正吧。
李国正,是我从事媒体工作17年期间年龄最小的采访对象。2003年的秋天,我在山东老家料理完母亲后事,尚未走出丧母痛苦的自己,强忍着巨大的悲伤进入桑园村,开始一次“送法下乡”背景之下的农村法治调查。
“鸡鸣三县”的桑园村,隶属于山东省蒙阴县垛庄镇,地处沂南、费县、蒙阴交界处,因为交通不便,尽管山外**早已天翻地覆,而这个村子却顽强地**着质朴的天然。桑园很符合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笔下“乡土社会”的概念,“乡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着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的原样维系下去,变动总是不大。”
桑园颇有“斗争”**,**期间曾因“派性”之间的武斗远近闻名。也是因为派性斗争,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有着2700多口人的大桑园村一分为三,即朱洪圈、白虎峪和现在的桑园村。这样一个表面上天然的村落,演绎了一段当代中国的农村法治断代史,诸如《桑园村11年无村委会》之题的文字材料甚至摆上了山东省乃至**领导的案头。
彼时,我来到桑园村,开启自己的田野调查,其中一个重要采访对象就是号称“赤脚律师”的李志增。他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因为和镇上打行政官司而走上了“法律道路”,从代写诉状,到接受当事人委托代理诉讼,逐渐成了周边知名的“赤脚律师”。赤脚律师们身兼数职:农忙时他们是黄土地上的普通农民,要播种、锄地、浇水、收获;一旦有人找他们代理案件,李志增们则开着三轮车奔走于乡镇法庭、县**、市中院。他们通过大量的诉讼代理实践着“法律下乡”,并成为基层**依法行政的监督者。
李国正是李志增的儿子,当年才7岁。早上,我从他们家温暖的床铺间醒来,李国正带我走出小院儿。村里的鸡鸣声,犬吠声,水流声,树上的鸟**,露水的嘀嗒声,尽是天籁交织之音。抬眼望开去,果树成林,炊烟袅袅——静谧、自然,一幅美极了的田园风光图。在他妈妈做早饭的间隙,活蹦乱跳的李国正还带我去了村边上的一个小湖边上玩耍。
配图为时年32岁的作者和7岁的李国正。
后来我写出了方圆**2003年11月号的封面文章《桑园法治断代史》,并把天真烂漫的李国正照片置于当期**的封面,旨在寓意中国乡村法治在李志增们一代“赤脚律师”的启蒙下,必将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让乡土中国充满**的希望。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桑园村,再后来李志增的女儿李国娇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每次国娇从桑园回来,总要到我这里坐坐,我也经常询问她父母的状况和国正的读书情况,就这样和他们家一直**着疏密不等的电话联系。
十几年转眼过去了,国正到了考大学的年龄。李国娇让我帮忙研究一下报考志愿方向。但那年国正考得不好,上了临沂一所大学的专科。我说以后可以考专升本。去年暑假,他来到北京实习,这也是时隔13年后我们第二次见面,国正已经出落为一个高大帅气但略显腼腆的大小伙子。他呆了不到一个月,期间我们吃过一顿饭,席间他说起自己未来工作和生活的种种打算,我感到很欣慰。
然而,今年12月8日,我突然收到李国娇的一条微信,说国正在淄博的高青县出了车祸,交**告诉他们情况不好,要家属过去,她和父母分头从北京、临沂赶过去。我心头猛地一震,瞬间有种不详的预感,遂一边安慰她,一边立即电话托淄博的朋友了解情况。很快,我收到答复:国正昨晚已经身亡。
我可能是李志增朋友中第一个得知他的爱子身亡消息的人。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在考虑如何把这个噩耗转达他们。实际上,在他们确知“国正没了”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勇气告诉他们。我不知国正的父母和姐姐如何接受至亲离去的残忍现实。
李国娇说,国正从小特别懂事有礼,从不与人伴耍心眼闹脾气,跟朋友同学都相处很好。此外,他还特别有上进心,今年夏天大专毕业,他打算在社会上先锻炼一年,不仅考了会计证,还填报了法律专业,本来计划元旦回来参加考试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道理谁都会懂。但当灾难猝不及防降临到面前时,我们还是无法接受。犹记得最初和国正的见面,我还未从失去母亲的巨大伤痛中走出来,七岁的国正那么可爱,在沂蒙山区的山村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他乐观向上,阳光健康,浑身充满灵性,眼神纯净、清澈,散发出催人奋进的活力,象征着未来和希望。
而这样鲜活的一个21岁的生命,竟然以如此惨痛的**与我们突然作别,无疑又让我陷入当年猝失**的悲痛中去,陷入一种失去人生美好愿景的悲剧之中。悲从中来,痛何如哉!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朴树的一首《送别》唱哭了他自己,也唱哭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因为人到中年的我们,总在不断地送别,我们万般不舍,却又**为力。
在即将过去的2017年,有很多人离开了我们,但正如《寻梦环游记》里的台词说的那样:
当最亲的人逝去,离开我们的身边,他们是真的离开了吗?
他们只是去到了一个我们未曾去过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就在我们心里。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谨以此文悼小友国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