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庄键 钱伯彦
编辑 | 杨悦
如何在几年之内让库卡中国的业务翻番?
五年前,王江兵在接受库卡全球CEO蒂尔·罗伊特(Till Reuter)面试时,拿到了这样一道“考题”。要知道,在罗伊特出任库卡一把手的伊始,他曾将这家德国机器人公司的销售额在五年内翻了一番。
王江兵后来回忆说,自己并没有在机器人公司任职的经验,当时的回答非常“门外汉”。
但这种说法过于谦虚了。
在面试结束后不久,王江兵就接到了库卡人力资源部门打来的录用电话。他进入公司后的第一个职位,是分管库卡系统业务的中国区总经理。去年8月,王江兵被提拔为库卡中国区CEO,管理国内约1500名员工。
在近三十年的职场经历中,这无疑是王江兵的高光时刻。他的职业生涯起始于1988年在浙江大学经济系担任教职,此后又在西门子、罗兰贝格等多家德国企业任职。在加入库卡之前,他担任德国科佩股份公司的亚太区总裁。
而这一切将在这个夏天戛然而止。界面新闻独家获悉,王江兵在6月底正式离开库卡。
罗伊特当初抛给王江兵的那道面试题,冥冥之中决定了两人未来的职业走向。他们都因为没有交出令美的集团(000333.SZ)满意的答卷,相继离开库卡。
这家以生产家电起家的中国企业,在全球500强榜单上位列第323位,是库卡目前的实际控制人。
三年前,美的向库卡的股东们提出了收购要约,希望将持有的这家德国机器人公司股权由13.5%提高到30%以上。每股115欧元的优厚报价吸引力十足,这一价格相较库卡当时的股价高出了30欧元。
当这宗交易在8个月后完成时,美的总共获得了库卡94.55%的股份,成为绝对控股方,它也为此付出了37亿欧元的代价。
将库卡纳入麾下后,美的在库卡监事会中委任了三位代表。监事会是库卡的最高决策机构,共有12个席位。美的董事兼副总裁顾炎民出任库卡的监事会主席,美的董事长方洪波也进入了监事会。
与此同时,美的向库卡做出了保持其独立性的承诺,以换取对方同意这宗跨国并购。
双方约法三章的内容包括:美的将支持库卡监事会及执行管理委员会的独立;不会促使员工人数改变、关闭基地以及任何搬迁行动的发生,并且保证不会寻求库卡的退市。该协议为期七年,到期日为2024年初。
这份不干涉声明为库卡的独立经营提供了保障。
“美的很清楚库卡在机器人自动化领域的领先地位,它经营得很好,财务状况很健康,客户群也很忠诚,那就让它进一步发展。”王江兵曾这样评价两家公司的关系。“如果库卡需要一些额外的帮助和支持,美的可以给。从这个角度讲,何乐而不为呢。”
在双方联姻的初期,额外的帮助和支持更多指向了美的的大本营——中国。
去年3月,美的和库卡宣布将斥资100亿元,在广东顺德新建机器人工厂,这里正是美的总部所在地。
根据规划,到2024年,新基地的机器人产能预计达到每年7.5万台。按照王江兵的描述,这座新的合资工厂将生产公司新开发的经济型机器人。这样做的目的,是改变库卡机器人售价过高的问题,进而增加市场份额。
双方还同时展开了另一项股权合作。美的向库卡中国业务注资,共同成立三家合资公司,拓展工业机器人、医疗和仓储自动化三大领域的业务,双方在合资公司的股比均为50%。
库卡与美的联姻的前两年,称得上琴瑟和谐。去年11月初,全球CEO罗伊特在上海接受采访时,还雄心勃勃地提出,库卡将在美的的帮助下,实现成为中国第一的目标。
罗伊特未预料到的是,他的下课铃声响起的太快。这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库卡在该年度的糟糕业绩。
2018年的前三季度,库卡的订单量、营收规模和息税折旧摊销前利润(EBITDA)均同比下降了5%以上,因此下调了全年的各项经营预期。
去年,全球的汽车和3C工业都出现了滑坡,而库卡超过一半的营收来自于这两个行业。
同时,库卡在中国市场的增速也意外放缓——这一全球最大的工业机器人市场贡献了公司营收的13%左右。
伴随着项目投资推迟甚至取消,王江兵也明显感受到,在他所管辖的区域内,工业机器人的购买量出现了下降。
国际机器人联合会两个月前发布的统计数字也证明了这一点:2018年,中国市场共销售了约13.3万台工业机器人,同比减少了5000台,这是自2009年以来的首度同比下滑。
伴随着业绩滑坡,库卡的股价也跌落至65欧元左右,年内降幅近六成。公司的市值此时仅为25亿欧元,还不到美的收购时估值的六成。
去年11月末,库卡监事会主席顾炎民与罗伊特会面,明确了后者在12月提前卸任的事宜,罗伊特的任期原本应该到2022年才结束。
被解聘的次日,罗伊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这并不是我的决定,我很伤心不愿意离开,但是我们还得往前走。
顾炎民数天后也就这次高层变动表态称,“中国市场的发展变化和我们(库卡)所想的并不一致。”上述说法也印证了两人在公司中国战略上有所分歧的普遍猜测。
这位美的副总裁还提到,“罗伊特在过去十年内为库卡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是近两年以来,库卡丢失了大量的市场份额。”
一位熟悉国内工业机器人情况的人士评价称,最近两三年,库卡在中国乃至全球的机器人销售量均落后于ABB、发那科等对手,在“四大家族”之称的工业机器人行业第一梯队中,库卡与领先者的差距正在扩大。在机器人“四大家族”中,只有库卡是相对“纯粹”的工业机器人公司,ABB、安川电机和发那科还分别拥有电气设备、数控机床等其他多元化业务。
国金证券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2017年,外资机器人品牌占据中国市场七成以上的份额。其中,库卡以接近10%的占有率位列第三,与排名首位的发那科相差六个百分点。
罗伊特的黯然离职,不由让人联想到美的集团董事长方洪波此后的一段公开发言,他在总结2018年公司经营情况的年会上说,“危机来了,市场下行的时候,企业一系列问题的错误不在别人,在企业自身。”
他还用了一种更为通俗的说法告诉听众们,“问题出在主席台、问题出在管理层”。
罗伊特提前卸任后,库卡原首席财务官彼得·摩恩(Peter Mohnen)被任命为公司临时CEO。上任伊始,他就公布了一系列改革举措,以期让库卡重回正轨。
这些措施中,包括在2021年前收缩3亿欧元的成本,减少库卡过往高增长附带的成本高企和效率低下。摩恩预计,今年能够实现上述目标的三分之一。
裁员因此在所难免。在库卡总部德国奥格斯堡,已经有超过150个岗位被裁减,今年还将解雇350人。库卡目前的员工总数为1.4万人。由于产能利用率下降,公司总部的临时工数量也缩减了400人。
调整中国战略是改革举措的第二项。今年,库卡将中国业务拆分为独立板块,并计划引入两款小型的工业机器人品种:SCARA和DELTA,以扩充在中国市场的产品线。
相比于库卡所擅长的多关节机器人,尽管新产品的技术含量和售价都较低,但非常适用于3C电子等行业的搬运和装配作业。
前述业内人士认为,此举是库卡为进一步发展3C领域进行的产品准备。客户们通常希望在生产线上选用同一品牌的机器人,方便后期的维护和培训。而在中国引入新的机器人品种,能帮助库卡满足这一需求。
按照摩恩的预计,库卡的营收和利润都将在年内恢复正增长。但就目前而言,还很难评估他主导的新政能否扭转库卡的颓势。
在一个月前举行的库卡年度股东大会上,摩恩曾坦诚,公司现在就像是一艘在外海上遭遇惊涛骇浪的船只。
这位代理CEO已经获得了美的的认可,成功实现转正。对于美的介入库卡日常经营的强势举动,摩恩也曾投桃报李地为其辩护:每个投资者都会关心自己的投资,这很正常,而且美的的行为都符合当初签订的投资协议。
他还试图淡化监事会与董事会此前的权力之争,将其解读为消费品公司快速迭代的思维与工程师执着于精细规划的文化差异。
在长远来看,摩恩能否与美的继续保持良好的互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作为船长的他,能否将库卡带回安全的水域。
今年一季度,尽管库卡的营收并未增长,但盈利能力已经获得了提高。在王江兵所管理的中国区,今年一季度的营收为0.9亿欧元,仍然下降了约9%。但好消息是,新增订单相较同期增加了一倍多。
王江兵称,这些订单已在4、5月转化为营业额,中国区上半年的营收规模将会比去年同期有很大提高,公司的表现也会高于市场平均水平。
他将其归结于调整目标客户、重新梳理价格政策、缩短交货期和引进新产品等主动变化的结果。按照计划,库卡将在8月初公布上半年的财务报告,王江兵提及的业绩利好也将在此时兑现。
但此时的美的已下定决心,要对这一核心市场动刀。
来自库卡的多个信源均确认,王江兵会在6月底离任中国区CEO,新任CEO由美的指派。库卡官方向界面新闻确认了管理层行将调整的消息,美的则未向界面新闻作出直接回应。
在离任前的倒数第二个工作日,王江兵按计划出席了在上海举行的一场行业论坛。在半个小时的演讲时间里,他详细地介绍了库卡对于未来汽车智能工厂的设想。
按照公司的着装惯例,出席活动的王江兵系着一条橙色领带,这一亮眼的颜色正是库卡机器人的标志性用色。
对于此次离职库卡的具体情况,王江兵不愿多谈。这位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职业经理人颇为喜爱浙江老乡徐志摩的作品。在一档电视节目中,他曾用德语朗诵过新月派诗人所创作的《再别康桥》。
这首著名的诗作中有这样两句: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