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天,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曾任文学刊物《钟山》杂志副主编,之后又去拍了《春光灿烂猪八戒》等热播电视剧。如今,年过六旬的他又进军电影圈,执导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纸骑兵》。
《纸骑兵》影片改编自作家苏童的小说《骑兵》和《纸》。因其独具特色的电影风格和大胆创新的艺术探索,受到国内外众多电影节的青睐并多有斩获,例如去年的澳门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今年的温哥华华语电影节最佳导演处女作奖和第55届美国休斯敦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
范小天自言是“电影票友”,但是一腔热爱让68岁的他要将余生奉献给电影。“我喜欢电影,喜欢得不得了,如果上天不让我活下去了,那我没办法,只要让我活下去,只要没有得阿尔茨海默症,我一定会拍下去,而且一定会进步。”
“脑子坏掉了”,180多人讨论出《纸骑兵》最终剧本
电影《纸骑兵》讲述了罗圈腿少年左林有个小小的梦想,骑着马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方走一下;富二代阿正想打败左林赢得他的友谊,设局让女友青青接近左林,却没想到左林一步步走进了青青的心里。这个表面俗套的三角爱情故事,却因为“作家电影”的风格化而被赋予了崭新的叙事特点和更多深意。
《纸骑兵》并非是范小天第一次与作家苏童合作,两人是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他和我从来不谈价钱。” 范小天和苏童都是苏州长大,又都读了北师大,“苏童是我学弟,同学李安东介绍我们认识,后来我们成了同事。我在《钟山》的时候,发过他的长篇小说《米》和《城北地带》,还有《白洋淀红月亮》《舒农或者南方生活》《狂奔》等短篇和散文。离开《钟山》以后,我先后拍摄了苏童三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纸骑兵》是我们第一次电影合作。”
范小天爱折磨自己做些费力的事情,用他的话说是喜欢做“一点脑子坏掉的事情”,“我喜欢做一个和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一个笑料,四处碰壁,其乐无穷——幼儿园的时候,我被小伙伴骗去摸电线,结果大拇指被电肿了,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纸骑兵》剧本初稿完成后,范小天发给苏童看,苏童觉得这样改编太累了,还不如完全按照他的小说原著来改,既省力又安全。可是范小天偏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大刀阔斧地改动,结果从头到尾的改动,不低于50稿,后期剪片子又改了50多版。
最终,《纸骑兵》剧本是由180多名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一起讨论出来的。范小天表示,电影是靠观众买票观看的,“我们想做既探索创新,又能让大众喜欢的电影,必须要广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个人喜欢听各种不同的意见,喜欢和不同的人思想碰撞,聊着聊着就能产生出有意思的东西来。”
范小天介绍,给《纸骑兵》剧本提意见的180多个朋友包括作家、电影人、教授、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厨师、会计等,在感谢名单里,有一名复旦大学的研究生,“当时我们请他和他的同学们一起来剧组当面交流,他在平遥影展的时候痛骂了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尊重他的想法,我们保留自己的看法,我们希望以后有机会能继续和他们交流,人本来就是有不同看法的。”
有趣的是,电影拍完后,苏童看了几十分钟未完成片段,他觉得电影在呈现上不如剧本,认为剧本是“开创性的奇葩,黑色幽默、谐谑、反讽、时尚、幻想,剧本本身应获大奖。”
作为电影处女作,在追求上任性了一些
《纸骑兵》的第一次公开亮相是在2020年的平遥影展上,放映之后引起强烈争议,让范小天至今印象深刻。范小天坦陈“没想到会”,他承认自己第一次做电影有很多不足,“大银幕上一看,吓了一跳,很多地方粗糙,有些口型都对不上。平遥回来后,我们主要做了些技术性修改,对有些地方做了调整,尽量让观众看懂。”
对于影片表现手法的争议,范小天认为可能是他们将一个并不复杂很清楚的故事,采用了“印象”的表现方法。《纸骑兵》是范小天“印象·南方作家电影”的第一部作品。范小天认为作家电影要有自己独特的看世界的方法,电影里的人物也要有自己看世界的方法,“不管是作家、编剧、导演还是电影里的人物,他们眼里的世界,应该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是不确定的。”
《纸骑兵》结尾,左林骑着纸马飞起来的时候,阿正正在向青青求婚。阿正的画外音说:“之后的日子,我和青青再也没找过左林,不知道为什么。”范小天说他们没有在电影里说原因,“我们无法确定阿正是愧对左林;还是怕青青越来越爱左林;还是他和青青需要思考自己的人生应该何去何从……再比如,左林在巷子中看到一个黑影用洗衣棒槌袭击邻居们公认的坏人,左林觉得黑影像爸爸又不像爸爸,我们只是在左林家里展现了一下那根洗衣棒槌,并没有明确告诉观众到底是不是。”范小天认为这种“印象”和“作家电影”的方法,对观众传统欣赏习惯和经验是一个挑战,“也许我们走得太远了。”
范小天笑说《纸骑兵》是他的电影处女作,在追求上确实任性了一些。一位著名导演看完《纸骑兵》后,认为票房五亿起步,亲自帮他剪了一个大众版,“但最终我们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追求。”
很多朋友对范小天说《纸骑兵》是一部有观看门槛的电影,需要观众具备一定的文化积累。范小天说他们其实在向《红楼梦》学习,不想烧脑的观众,就看宝黛钗的爱情故事,喜欢纠结的可以去研究焦大、贾政、妙玉、薛蟠。“《纸骑兵》可以这样来看故事:1.罗圈腿的少年能不能当‘骑兵’?2.美丽的女孩是喜欢富家子弟,还是喜欢穷人的有趣灵魂?这样的话,电影应该不难看懂。”
“印象·南方作家电影”将文学、哲学和色彩等融为一体 思考人类应该何去何从
虽然是电影圈“新人”,但范小天却制订了十五年计划,希望为中国电影尝试“印象·南方作家电影”。
范小天喜欢印象派画家,他希望能学习印象派绘画尤其是后印象派绘画,将“印象·南方作家电影”的文学、哲学和色彩等融为一体,更好地体现文化的困境、哲学的困境和人类的困境:“‘印象派’的叙事探索有很多,比如人和人是不是在思维方式、思维能力上有着天生的差别?差异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人生最痛苦的是误会和错位,纷沓的舞步,没有人能踩在同一个点上,‘印象·南方作家电影’应该去呈现和思考:人与人如何相处与共存?”
至于南方电影,范小天认为相比于地域,更重要的是南方的文化、思维方式等,不需要绝对区分到底什么是南方,南方作家电影应该是宽泛的开放的概念。上海的吴贻弓导演拍老北京题材的《城南旧事》,拍出了南方的韵味;陕西的张艺谋导演把苏州作家苏童写的《妻妾成群》拍成《大红灯笼高高挂》,拍出了北方的感觉。
范小天认为,作家电影追求的是希望能用悲悯的独特的目光看待包括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多思考人物是从哪块文化土壤里生长起来的,他怎么想怎么做,他和其他人和物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发生什么样的矛盾和冲突;他如何面对人生无穷无尽的误会和错位;他在挫折和困境中何去何从等。”
在范小天看来,不管是小说改编还是原创的剧本,电影作者都应该在电影中表达独特的看法并赋予电影强烈的个人风格,平庸的、没有创造力的电影,不能称为作家电影。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万一成功了呢
为何从作家、文学杂志的副主编,决定进入影视圈?范小天回忆说,上世纪90年代初,王朔、叶大鹰、陈晓明一起做北京时事文化事务咨询公司,想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一位作家拍一部,每部10集,“陈晓明到南京来找我,随后我就做了他们江苏分公司的总经理。后来,郑晓龙导演也聘请过我出任常春藤南方公司总经理,至今感谢他们。”
在拍摄、制作了《春光灿烂猪八戒》《武林外史》《萍踪侠影》《吕布与貂蝉》《红粉》《叶问》《离婚指南》等多部热播电视剧后,范小天现在开始进军电影圈,他说自己一直对电影就有浓厚的兴趣,大学时期就去看“内部”电影。他回忆说,有一次,刘恒弄到了“内部”电影票,带他去中国电影资料馆看《卡萨布兰卡》,两人出了电影院坐在小西天的马路牙子上聊天,“刘恒和我讨论《卡萨布兰卡》的好和不足,当时我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前几年又重新看了这部电影,蛮佩服刘恒的,当年就这么厉害。”
范小天想拍电影的想法也有很多年了。在拍《春光灿烂猪八戒》的时候,就和陶虹说过,后来又和梅婷、徐静蕾聊过拍电影的事,“和编剧张炭合作的十多年中,我们估计讲了有一百次拍电影的事,一直没有付诸实践。前几年,我忽然觉得自己到这个年龄了,如果有生之年能拍10部独特的电影,那是多开心的一件事啊。”
做导演势必面对着艺术与商业的冲突,如何追求电影的娱乐性和艺术性的平衡,作为导演,不能妥协放弃的底线是什么呢?范小天表示,他对自己当导演的要求是用悲悯的眼光看到人类的困境,用浪漫主义的精神永远向着光明飞翔。
他不会妥协和放弃的,是创新,“创新一直是根植于我的灵魂的,我喜欢做打开思路的事,我在《钟山》时,编发了王安忆、王朔、叶兆言、史铁生、毕飞宇、朱苏进、刘恒、刘震云、苏童、余华等很多独特风格的作家作品,他们现在都是大名人了,现在拍电影,我们也希望能拍不一样的电影。”
也因此,范小天不怕失败不怕被骂,“换个角度,创新的东西在一开始不被接受甚至被骂都是正常的——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电影开始被认为‘毁谤了意大利’,当时的观众对这些被后世奉为杰作的电影并不买账;法国新浪潮电影也被当时的欧洲主流影人称为异类。这些电影的价值如今都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也因此,范小天对于自己的电影之路非常乐观: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万一成功了呢?他说当年拍了《春光灿烂猪八戒》,很多电视台要退片,哈尔滨台的贾小虎让自己的孩子和同学来看,孩子们很喜欢,台里胆战心惊地播了,收视率播到31个点,“当然,批评的声音也不少,认为我们太胡搞。我自己主动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文章,自我批评和自我表扬,给《人民日报》投稿,居然发表了。现在做电影也是一样,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没有关系。世界上本没有路,你去走就是路。陷在泥沼里淹死了,也比躺平好。”
宁愿少一点票房,也要保留一些作家想追求的东西
范小天很早就和十几位作家和艺术家一起提出了“南方派作家电视”的概念:“濡湿的气息,宽和的精神,绮丽的思想”,拍摄了几百集“南方派作家电视剧”,如苏童的《离婚指南》《女孩为什么哭泣》《红粉》、叶兆言的《风月》、范小青的《老岸》《干部》、黄蓓佳的《新乱世佳人》《派克式左轮》以及鲁迅的《阿Q的故事》、田汉的《名优之死》等。也因此,范小天认为自己做电影导演,优势就是文学。
现在文学依旧在滋养范小天的创作生命,他透露,“印象·南方作家电影”储备了一大批电影项目,绝大部分都是小说改编,“比如,我们正在做‘中国乡村史诗三部曲’,其中的一部改编自我妹妹范小青提名茅盾文学奖的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以及《夜归》;另外两部则根据我的小说《三套车》和《悲怆的恐龙》等改编。此外,我们还正在改编毕飞宇的小说《叙事》、黄蓓佳的小说《危险游戏》、姜琍敏的小说《心劫》。我还想联合江浙沪的作家,选一些短篇小说改编,组合成一部长片,叫《江南爱情故事》。”
虽然已经68周岁了,但是范小天却有颗非常青春的心,把计划的商业大片叫做青春大片,“我们希望商业大片中有一种永远青春飞扬的作家精神,我们的电影宁愿少一点票房,也要保留一些作家想追求的东西。我们还是希望在视觉冲击的同时,让观众感受到精神和情感层面的冲击。刘震云曾经说:‘真正的大片是人内心的洪流,洪流有多大,作品就有多大。’”
越不知道,越想看书,越想去思考
作为电影新人,范小天说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太欠缺,会脚踏实地慢慢努力。而作为文坛老人,范小天建议年轻人还是要阅读。“我经常和公司的年轻人说,我这么老了,上帝随时会通知我去报到,我还天天看书,我现在每天看的书,还能用几年?你们年轻人读了书,可以用几十年。再说了,阅读过程不快乐吗?快乐的吧?至少不会得抑郁症了。”
范小天说自己3岁的时候,有个外号叫“我什么都知道”,现在觉得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变化是我的阅读和阅历带来的——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和人争论,很多朋友都说我嘴巴厉害,毕飞宇给我的小说写序《小天的一根筋》,写道:‘小天的雄辩有一个特点,在他占着十分理的时候,他是理直气壮的,在他占着五分理的时候,他依然是理直气壮的,如果只占了三分理呢?那小天一定是理不直而气壮的。壮着壮着,他的理慢慢地又直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和他辩论真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还有黄小初,直到今天,碰到我都是先打招呼:我不和你争,我争不过你。”
范小天笑说自己其实早就不争了,“现在,对于自己有把握的东西,我会表达自己的观点。如果其他人的观点和我不一样,我不会要求他和我一致。我的墙上写着:千万不要无穷无尽地做思想工作——我知道,我们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我会把暂时不能接受的或者听不懂的想法先放在耳蜗里,不断地看书、询问、思考。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从自己的生命里体验出来的。越不知道,越想看书,越想去思考。”
在范小天公司里,有很多年轻编剧和策划做记录的时候,并不知道很多名字,“不问也不说,记了也是白记,听了也是白听。我让他们不懂就要问,大部分人就糊在那里。而听进我的话去学习的年轻编剧和策划就进步很快,一定要多看,看着看着,就熟悉了,熟悉了才有可能慢慢形成自己的看法,自己的看法才是见识,常识、知识和见识是不一样的,有独特的见识才能做出真正的好作品来。”
范小天还建议年轻人看自己常规思维以外的书,或者补短板的书。比如,你不熟悉绘画就看绘画史,又新奇又好玩。结合工作看书,也是一个好办法,“我们做电影《上海的耳朵》,我就和其他编剧、策划看民国知识分子的书,等剧本做完了,知识也补了不少。我经常和身边的年轻人讲,我是“文革”后考上大学的,但是有比我努力的青年,直接考上了研究生。别人都不看书,你看,就蛮好的。我现在太老了,看了记不住,所以我更要加倍努力地看。”
文/本报记者 张嘉
供图/范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