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近半年,唐敬之的餐馆至今未能重新开张。
唐敬之这个名字没有太多人知道,他更为人所知的称号是“西城大爷”——2020年6月北京新发地新冠疫情的首例确诊病例。由于确诊后他对自己行程轨迹的详细回忆,帮助流调工作组迅速锁定了感染源头,从而有效、及时开展了疫情防控工作。唐敬之也因此被网友热赞,称其为“最强大脑”,并获得尊称“西城大爷”,在当时受到全国热捧。
但“盛名”之后,“西城大爷”这一年多过得并不太好。
感染新冠康复出院后不久,2020年底,他开的餐馆就被房东通知要退租,因为房屋楼区要移交他处管理。几番争取,也只是得到了些补偿,把退租停业时间推迟到2021年6月。
2021年7月1日餐馆关停后,唐敬之就一直在忙于找新的店面,但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合适的新店址。
一年多来,唐敬之感觉自己身体明显变差,走不了太多路,“走到六七千(步以上),第二天起来脚后跟儿都不敢沾地。”曾被网友追捧的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有时候想好了要拿个什么东西,转头一干别的事儿,这东西就再也想不起来了。”睡眠也不行,“以前一晚上不怎么醒,现在是四五点就醒。”醒了就睡不着,只能听着新闻揉腰腿。
生计中断,身体欠佳,在知天命的年纪,唐敬之正经历着他的人生艰难时刻。
普通的餐馆老板,在疫情冲击下经历第一次停业
出生于1968年的唐敬之,是典型的二代北京人。他祖籍山东,父辈是军人,他自小在北京部队大院长大。
唐敬之继承了山东人的高大,身高超过一米八,骨架粗大,身材壮硕。他说话一口京腔,又有着山东人的爽朗,不管聊什么,总是能哈哈大笑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唐敬之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上了两年班后,当时社会流行“下海”自己创业,他也辞职出来和朋友一起干起了餐饮。
在成为“西城大爷”之前,唐敬之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晋好味”餐馆老板。
北京西直门内大街和南草厂街的街角,冷硬的高楼下掩着“晋好味”的二层小楼。
相比于周边高楼方方正正的棱角,小楼在青灰的墙体上涂了白色的砖线,每层装了仿古的瓦棱檐,显得多些柔和。正门有黑底白字的实木对联,“真材实料以信为本,食无定味适口为真”。门楣上金字书写着“晋好味”三个大字。桌椅也全都是实木,似乎凭空多了些温暖。
“晋好味”开在这个街角,已经有13年。当时这里还说不上繁华,下穿地铁4号线的西直门内大街还没有修整,楼房也稀落。当时唐敬之看中附近没有做面食的餐馆,便和朋友搭伙,租下这幢小楼。有朋友有山西的手艺,就专门做起山西面食和晋味家常菜。“晋好味”的名字也没经过什么琢磨,只是唐敬之觉得顺口,有那么个意思,就这么叫了。一叫就是13年,比他的儿子岁数都大。
靠着不远处的动物园批发市场人流密集,加上不少居民区和办公楼,客源算是没缺过。生意顺遂,没几年唐敬之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一切由店长打理,自己“就围着孩子转了”。闲来无事,再和住得近的哥们儿们,吃吃饭喝喝酒。
直到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打破了这种平静。
2019年的最后一天,武汉市卫健委正式通报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疫情。20天后,北京也出现了病例。
唐敬之本来只当成一个大号流感,但没想到翻过年去,自己的餐馆就没能开张。
2020年1月25日,北京市宣布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要求停运所有进出北京的省际客运。随后,陆续有各种防控政策出台,如密集场所可劝阻未戴口罩者,地铁全线测温进站,全市学校延期开学,返京人员居家或集中观察14天。
唐敬之回忆,当时对餐馆的政策是“不建议开,也不强制”。但北京已经限制进京,外地的员工回不来,所以开业无从谈起,“再说也没人吃饭啊。”往年大年初五之后,外地务工人员大量返京,餐馆人流随之增长。但这一年,返京的人少,出门吃饭的更少。开门意味着赔钱。
直到2020年5月底,北京连续一个多月没有新增病例,唐敬之才决定开门迎客。虽然能料到生意不会好,但至少图个希望。员工们也早就急得不行,不开工就只有一点生活费,完全抵不上家用。
春夏之交,天气不冷不热,如果在往年,正是餐饮生意最好的时节。但这年连堂食的一楼都没坐满过。寥寥几桌客人还抵不上运转的开销,食材都不敢多订,多了徒增成本。
北京市发放了很多惠民消费券,但并没有涵盖唐敬之的小餐馆。他也没有想过搞什么活动招揽顾客,“弄也没用,本身没人嘛。”
在新冠病毒刚刚展示过威力的春天里,很多人还是选择更多待在家中保护自己,餐馆这类人流聚集、不戴口罩的场所,在并非刚需的情况下往往是被推迟的选择。“餐饮业就怕这个,咔一下就没人了。”
赔钱是肯定的,唐敬之都放弃计算赔进去多少,因为记也没有用。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营业才十几天,生意又被敲上一个大大的休止符。
成为“西城大爷”,餐馆二次停业
意外起源于一条三文鱼。
2020年6月,唐敬之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居家上网课,唐敬之也跟着闷在家里。无事可做,就只能看书、看电视,或者琢磨琢磨吃的。
6月3日,孩子说想吃三文鱼,唐敬之当仁不让地去买。北京买海鲜最知名且实惠的地方是位于北京南郊的丰台区新发地市场。
那天之后没多久,唐敬之陆续出现发热、乏力的症状。但当时北京已经连续50多天没有新增病例,他就没多想,只是吃了些家里的感冒药。到6月10日,发热似乎更严重了,于是唐敬之骑上车,去附近的宣武医院就医。在发热门诊例行的核酸检测中,他被发现“阳性”了。
宣武医院发热门诊随之封闭,医务人员也全副武装,穿上了隔离服。第二次核酸检测和流调接踵而至。
之后便是传遍全网的情节——“西城大爷”凭借超强记忆,详尽地回忆了自己过去14天的行程,大大加速了流调工作的进展,帮助防疫工作组及时锁定新发地市场。因此,有网友称赞他是“最强大脑”,还尊称他为“西城大爷”。
北京卫视的《生命缘》节目当年最先采访了唐敬之。视频里,身高超过1米8的他在病床上缩成一小坨,有气无力地说,去新发地是为了给儿子买鱼,然后半抬手打了个招呼。那时候他烧得厉害,根本顾不上采访镜头,“那么难受,谁想多说话啊。”
但自此,他开始受到全网关注,整个病程几乎被全网直播——“西城大爷转入ICU”“西城大爷转入普通病房”“西城大爷出院”“西城大爷捐献血浆”……
网友也不吝赞美,“觉悟高”“记忆力超强”甚至“全球榜样”“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对赞美无暇关注,唐敬之只知道“晋好味”又停业了。他确诊当天早上,店长就主动把刚开业没多会儿的餐馆关闭,“疾控的、阅批部门的全过去了。”所有员工、合伙人也全都隔离14天,整个店都被消杀、封闭。
网上的赞美对生计也没有什么帮助。
“西城大爷”还有个餐馆的消息刚流传出去的时候,很多网友说要当面来拜访。但等那轮疫情过后,餐馆恢复营业,并没有网友真的专程赶来,吃饭的还是附近的顾客。偶尔有些相熟的,会在吃饭的时候半开玩笑地问一句,“(西城)大爷回来了吗?”唐敬之不常去店里,没有碰上过这些“粉丝”,“没见到也就没见到了,就是开个玩笑。”
曾有网友建议,干脆趁着名气把“晋好味”改名“西城大爷餐馆”得了。但唐敬之一摆手,“这俩根本就不搭噶。”一个是要求人流的餐饮行业,一个是避免人员密集的疫情防控,“相抵触的。”
新冠康复者的日常生活
病情康复出院之后,网络上的名气也进入现实生活。
孩子的学校曾表示要邀请唐敬之去做全校演讲,首都博物馆也邀请他去参加抗疫物品展览。
但唐敬之还是觉得自己算不上名人。他认为,名人得有实力,有知识。自己远算不上。
后来,因为出现新的疫情,演讲和抗疫展览都被取消,唐敬之反而觉得“省事儿了”。
现在,对唐敬之来说,“西城大爷”已经完全成了过去式。每当记者提起,他总是一摆手,“嗐”一声,“没人叫了,早翻篇儿了 ”“没什么可说的”。
对他来说,感染新冠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是得病,遭忌讳。”
出院后妻子才告诉他,他在病房的时候,邻居每天都会在门口用墩布拖消毒水。唐敬之觉得还是心理作用,因为防疫工作人员早在他家中做过环境采样,30多处采样都是阴性。“我们家都没有,甭说外面。” 说起来,唐敬之颇有些愤慨。
但转头他又表示理解,“谁都可能害怕,尤其是我们邻居(家里老人)都八十多了。”
“西城大爷”的尊称对孩子也没有太多光荣的意味。儿子告诉唐敬之,同学之间似乎有了避讳,离同学们似乎“远”了。
“毕竟我得这个病,可能有的家长有想法。”唐敬之表示理解,“也没有太怎么样,我们主动离人远点儿。” 妻子特意叮嘱孩子,主动和同学保持距离。
现在,当时的避讳早已消失,但唐敬之说起时语气难免低落下来。也不愿多谈。岔开话题,“(疫情期间孩子)他最乐,放个大假,哈!”
唐敬之平时最爱和朋友聚餐,但出院后他也注意没和朋友碰面,过了一两个月才重新约起来。
最让他挺起胸膛的是,到最后,“我的员工、朋友、家人,一个都没有感染!”
感染之后身体确实大不如前
唐敬之的新冠肺炎是普通型,很顺利地治愈出院。
2020年12月,他在网上给网友留言,“没有后遗症。现在俯卧撑能做40个,转氨酶及肺功能都正常。总之心肝脾胃肾都正常!”但病毒似乎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负责治疗新发地疫情新冠患者的北京地坛医院提供了长期的病情随访。2021年8月的复查中,唐敬之查出不少问题。高血脂、高低密度脂蛋白、股骨头磨损、颈动脉板块、下肢动脉硬化……“不知道是得这病闹的,还是老了呀,说不清楚。”
他开始不能走远路,“走到六七千(步以上),第二天起来脚后跟儿都不敢沾地。”走路时间长了也不行,“像累着了似的,犯困了,老想找个地方待着。”所以现在唐敬之出行的主要方式变成了自行车。他常去的小公园,离家只有一公里多,也总是骑上自己的老式自行车。
作息习惯也变了,“以前一晚上不怎么醒,现在是四五点就醒。”晚上十一点才睡,早上醒了又睡不着。只能躺在床上听会儿新闻,揉揉腰。揉过腰之后,腿脚会舒服些。但白天九十点钟又困得想睡觉。
唐敬之猜想是不是和献血有关系。治愈后,他听说自己的血浆可以帮助治疗其他患者,主动捐献了200毫升过滤了红细胞的血浆。从那之后就老犯困,没精神。他一个哥们儿说,献这个200相当于献全血的400,“虽然量小,但是把你的精华给你弄走了。”
不过地坛医院的徐医生向他解释过,献血之后的体虚往往出现在全血捐献者身上。因为血液中的红细胞负责携氧,携氧能力不足才会导致虚弱感。捐献血浆对身体的影响其实更小。
被人称颂的记忆力,唐敬之也觉得大不如前。“有时候想好了要拿个什么东西,转头一干别的事儿,这东西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采访中,唐敬之提到,有个英国的叫什么什么人的杂志采访过自己,但想了几分钟也没想起来究竟是什么什么人。最后还是借助百度,看到英国最有名的就只有《经济学人》,这才犹疑着说,那应该就是这个。
不久前去地坛医院复查时,他还坐错了一趟公交,不小心坐上长站快车,一站就坐到了密云。后来倒车回去,但复查完从门诊楼出来,又晃了几圈才找到大门的方向。
不过唐敬之觉得也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这些现象在50岁之后开始出现也正常,大脑的突触连接不那么紧密,神经元也不活跃了,“身边的哥们儿也这样儿,‘ 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嘴边儿上就想不起来说什么。”
他其实也没觉得自己当时做流调那一次记忆力有多强,而把当时流调的透彻归功于手机,“手机不是有记录嘛,付款记录还有别的什么,有一个回忆点把你引到那去,一想,相关的情景就出来了。”
他依然自信的是自己的心态。护士做心理状态的随访问卷,问到种种异常状态:有没有不敢告诉别人曾经患病,有没有担心别人看不起我,有没有担心家人被看不起……唐敬之的回复是一连串的没有。后来看问题实在太多,他直接说:“我肯定没事儿,您都给画(钩)了就完事了。”
不知何时能重开的餐馆
但餐馆的生意却没能轻易画钩。
2020年底,餐馆房东忽然通知要终止租赁,因为楼区要移交他处管理。几番争取,也只是得到了些补偿,把退租停业的时间推迟到2021年6月。
2021年6月30日是营业的最后一天,平时不到店里的唐敬之赶过去,来到二楼的包间和哥们儿吃饭、聊天。
餐馆在2019年刚刚装修过,推开棕色木质拉门,就是整套的崭新桌椅。一拳厚的实木桌面,黄澄澄还没有多少划痕;嵌了皮垫的实木座椅,提起来老沉,在地面上拖出吱呀的响声。唐敬之说,当初买的这一把椅子,都要将近200元。但这时候,它们都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很可能要沦落到回收站去。
平常“晋好味”一般营业到晚上10点,但这天9点就卖光了所有存货。关门,落锁,结束。
唐敬之不是最后收尾的人,早早离了场。“没什么意思,跟那儿待着也难受。”
几天后,为各种交接手续奔忙的唐敬之又来到餐馆。
他把吧台展示的黄酒拿到楼上的包间,免得被忘在那里,“(来了朋友)谁想喝喝呗。”
看着包间里的桌椅锅灶,叹一口气,“这些东西全得卖废品了。”摸了摸座下皮面的木椅,又说“除非自己用”,再高声强调,“自己用这是好东西,都是实木的。当初这一把椅子,小二百块钱。”
朋友在旁边扎心补刀:“现在你让人拉走,你还得给人钱,别说卖钱了。”招来唐的笑骂。
沉默一阵,他又叹一口气,“这东西,唉呀……”
生计还要继续,只能另寻新的店址。但在西城,这并不容易。城区能做店面的房子本就不多,想要留下原来的客源,新店还不能太远。要靠近居民区,还要有性价比,还要避免各种政策的影响……
8月,朋友介绍一家店面。位置不远,但面积只有原来的一半。面积小就意味着接待量小,生意肯定不如以前。正在纠结和疏通手续中,北京发生新的一波新冠疫情,一切又慌忙中止。
在这之后,再没有合适的店面,连消息都没有。所以这半年,唐敬之没了收入,动用起了之前的积蓄。
以前寒暑假,总是要带孩子出去玩玩,到国内各处旅游的,但这两年都取消了计划。“如果没有疫情,肯定不像现在这么惨。生意、经济、生活都是。”
现在,唐敬之最大的希望就是赶紧找到合适的店址,把自己的生计重新支撑起来。